自打王美人母凭子贵一朝得宠当了皇后,田蚡便时常往宫里出进,景帝面前混开了又往老太后处,到了刘彻登基,立马又给封了武安侯,京中简直无人不识田武安,不要说家产田地,便是家里的奴仆婆子都可组建成一支自卫队。
当然,这些我也只是道听途说,我手下的八卦团在这些事上素有添油加醋的本事,通常我只信六七分。
坐在车上偷窥了一路风景,司辇太监便就唤停了,接着便有细碎的脚步声踏着地上的鹅卵石走来,传来的那声音十分整齐十分激昂:“臣等恭迎皇上、恭迎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我弯了腰出帘,便就躬着腰在那里愣了愣。
面前跪着十来个锦衣华服的官人仕子,一个个伏在地上有如参拜上神的善男信女,看冠带足履品阶还都不低。我扫了两眼从中找到了刚好趴在眼皮子底下的田蚡:“田大人真是好人缘,居然拉来这么多陪客,今日看来是要办场盛宴啊!”
田蚡面上讪了讪,俯腰陪笑道:“娘娘过奖了!”
刘彻在旁边拉我:“进屋吧!”
田蚡在前面引路,前来当陪客的大臣们退向两旁,看五官都很面生,且年纪尚轻,我并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而刘彻却似乎与他们甚亲近,我抬脚跨过了门槛他却还停在门外跟当中一个魁梧的武官寒暄。
“娘娘里面边。”
田蚡摊开右手向我示意。我从善如流跟着他进了中门。
在我印象中除了皇宫以外,京中豪宅也就堂邑侯府是数一数二的大宅,可是进了这里我才知道。这宅子竟然十分不小,看那左右轮廓格局。怕是比堂邑侯府占地还要广阔些。进了曲廊便是个两亩多地的大园子,穿梭来往的仆人一色的少男少女。又是一色的长衫钗裙,动作礼数分毫不差,个个看上去皆才情不俗。
这派头可不小。我愣了半刻吐气道:“田大人,这就是你说的小宅院?”
田蚡挑了挑眉,带着三分惶恐七分得意道:“正是,不知能否入得娘娘的慧眼?”
我吸气:“还好你买的是小宅子。”
宴厅设在正厅,我进门之后便让刘春将见面礼奉上了,田蚡领着满屋子人道谢的工夫,刘彻也与众官进了门。成堆的青年才俊们凑在一处,常服便衣的刘彻还是有着与众不同的一股气质。我心里有小小的骄傲,眼睛盯着他瞧,一直到把他盯回了身边为止。
“你那目光好像是在捉奸。”趁着众人不注意,他压低了声音这么说我。
我笑嘻嘻道:“那是,我得替韩嫣看着点儿。”
他隔着衣服掐我的手臂,我咬牙指着前边走过来的田蚡向他示意,他便只好放了我。
开宴事实上还早,众人便凑在一处先行喝起了酒。这伙人正值血气方刚。便连文士说起话来也十分慷慨激昂。我听了半晌忽然看出了些名堂,他们叫田蚡不叫田大人也不叫武安侯而是叫先生。别看这称谓后来已被国际化,但其实在眼下这年头还是大有玄妙的。田蚡从来没有著书立说,也没有开堂授课。怎么会被人称为先生?所以我首先想到的便是,这些人出现在此时此地,只怕并非偶然。
田蚡跟窦婴交好。窦婴跟董仲舒交好,董仲舒因习儒而惹了麻烦。窦婴田蚡这两只没理由袖手旁观。
我撩眼望着谈得热络的各人,很好奇他们究竟想把这场入伙宴折腾成个什么样。对谈倾听的当口刘彻下意识回头来看我。我坐得标准,他把头撇过又撇回来,扬起左边眉向我表示慰问。我挑眉望回去,眼珠子往他脸上打了个来回又甚淡定平视前方。
“好了好了!各位先静静。”东道主田蚡忽然进门,笑眯眯与众人道:“在下置下了这陋舍,原也没什么好招待,只想在一起聚聚热闹热闹!今日便且不谈政事,愉快欢畅要紧!——来人,上歌舞!”
门外不知哪里琴弦儿铮铮一响,接着便真有成队的蜂腰少女鱼贯而入,一个个浓妆艳抹华服薄纱裹身,琴乐一起便翩翩起舞,姿态甚是妖娆妩媚。又有健壮的小伙在旁舞棒击鼓,甚是精采。
我这便就来了兴致,目光聚拢直盯着下方瞧,我知道我的心极色狼,但难得的我面上看去还是正襟危坐仪态万方的模样。要修炼到我这种地步当真不容易,至少我花了九年时间才取得成效,而其中更是有无数段段罄竹难书的血泪史。
不多时又有宴席摆上,田蚡坐在我们案下,极殷勤地招呼我俩,菜完了添菜酒干了添酒,我是不好推却,刘彻却是从小到大就这副二世祖样,压根没想过推辞。于是我们俩便就跟两尊菩萨似的坐在上头受着香火进供,如此嘴巴一直不闲着,倒也不觉尴尬。
“娘娘不如尝尝这蒸乳糕,这乃是采用最新鲜的羊初乳蒸就而成,口感最是鲜嫩。”
我正嚼着鸡中掌,田蚡捧了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鼎炉递与我。我让刘春揭开盖子看了看,米黄的奶汁已经凝固,随着放下的动作而微微颤头,果然是极嫩的样子。
但我瞧着有些恶心,便就说:“田大人不必伺侯我们了,有刘春高斯在旁,我们还自由些。”
田蚡还要推辞,打旁边角门上忽然进来个小厮,凑过来就道:“侯爷,平阳侯府来了人,说是公主昨日看过那宅子并不甚满意,想与侯爷您再商量商量。”小厮口快,而我耳朵更尖,田蚡慌忙冲他使眼色时已经晚了。我拿起帕子印嘴,清了下嗓子说:“田大人不必客气,有事且去忙吧。”
田蚡尴尬笑了声,俯身颌了颌首,瞪着小厮步出了角门。
我略默了默,回头看向刘春,刘春点了下头,把手里筷子交给余英,也跟着出了去。
刘彻仍在看表演,一边的唇角略为扬起,似笑非笑的模样。
我端起酒樽来抿了口酒,打量着正在下方隔着桌案与刘彻敬酒的才俊们,刚把心思绕到平阳与宅子这两个词上,刘春便回了来,站在身后扯我的衣服。我捅捅刘彻:“我去散散酒气,你坐着。”刘彻看着我起身,并未说话。
出了角门竟是个无人角落,此时半红的枫叶飘在曲廊上,像偷窥的精灵。
我且顾不上风花雪月,拉着刘春即问:“怎么回事?”刘春压低了声音:“奴才跟了过去,只听得几句,好像是平阳公主昨天去看过什么宅子,然后很不满意,派人来找田大人抱怨来的。”我疑道:“无端端地看什么宅子?”刘春撇着嘴摇头:“这个不知!不过前儿听太后宫里留守的小宫女们说,平阳公主打探宅子居所已经有些时日,却忘了问是为什么。”
我疑惑更甚,这王家人个个都找宅子,难不成长安近来流行这个?
“成亲才不过几年,平阳公主就落了个守寡的结局,我猜她心里定是难受得紧,所以想找宅子搬家呢!”
刘春拢着手在我跟前感慨。
我瞪他,“就你善解人意!你又知道人家心里难受了?”
他慌忙表明态度:“奴才就是顺口这么一说!当然像她那么厉害的女人,八成都是有克夫命的!以前我们家村口两个婆娘都是这样。”
因为当初我被平阳扣在手里险些出不来,刘春至今仍对她没有好印象。而我则为他那句“她有克夫命”而无语凝噎,她要是有克夫命还得了?将来美美的卫青岂不也要死在她手里。
我受不了地瞪他:“回屋了!”
原位旁刘彻右手搭着桌案与下方那位魁梧的武官对饮。我依稀听得他姓上官,只知是个不可轻觑的将官,却想不起他是谁。
我刚坐下田蚡便回了来,身后小厮手里还捧着幅绢帛以及文房四宝。
“皇上,臣这间新宅还未曾有匾额,今日当着众文武同僚的面,臣相请皇上予这陋舍赐个名头,不知可也不可?”
到了跟前田蚡便殷勤陪笑,仿佛怕底下人听不见似的声音还拔高了不少。我看着刘彻,刘彻直了身,欣然笑道:“有何不可?今日既高兴,朕便赐你楣匾一幅!”
田蚡欢喜得不行,忙唤了小厮们上前笔墨侍侯。
我盯着他看了看,甚关切地问:“田大人,平阳府上没什么事吧?”
他脸上僵了僵,转过头来看我。我甚天真地冲他笑了笑,面上仍然关切。
“平阳姐姐又有什么事?”
提了笔的刘彻也偏过头来。田蚡支吾不过,便只好弯腰道:“回皇上的话,也无它事,只因曹寿过世之后,平阳侯府的宅子甚为凄凉,平阳便意欲另寻所宅子居住。微臣帮她物色了两处,却均不甚得她之意,方才便正是为此事派了人来。”
刘彻点头,也没说什么。
我问完了话达到了目的,便也与大伙一道看着他写字。
这时候底下的歌舞已散,舞姬琴师们正忙着退场。我把目光从刘彻手下收回,拿起茶碗来漱口。这时大门处忽地有道低低但娇俏的声音响起:
“卫姐姐!你的钗子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