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营地鸦雀无声,紧张压抑的氛围着实让人喘不过气来。不知何处有小孩开始泣噎——如同瘟疫一般,迅速蔓延传染到营地的各个角落。
孩子们的哭泣声此起彼伏,母亲们急忙安慰着各自的小孩,像是生怕这哭声会成为点燃冲突的火星。
宋景休似乎并不愿气氛一直这样紧张下去。
“你应该是领头的吧?”他朝直视着自己的陈庆之说道,“咱们别吓小孩了,还是坐下说话吧。”
“宋壮士,你还没回答在下呢,为何要带我们来这里?”陈庆之并未理会,继续追问。
“是我的直觉吧,总觉得你们是可以讲道理的。”宋景休坐了下来,微笑地看着陈庆之,“我还是很相信自己的直觉的。”
陈庆之也慢慢坐了下来,“既如此,便来讲讲你的道理吧,在下洗耳恭听。”
“不错,是我劫了你们的军粮。”宋景休傲然说道,“我确是无意间碰到这群人的,他们饥寒交迫,着实可怜。你们也许会认为,这些是北人,用不着管他们死活。但在我看来,北人南人,不都是汉人嘛,宋某实在是无法对他们的苦难视而不见!”
“所以你就劫了我们的军粮?”
“这盘龙岭虽然林地广阔,但毕竟是大道通过的地方,往来客商货物也多,但宋某无法对普通的商贩百姓下手;正巧你们的粮队经过,我只取一车,对你们来说,算不得多大损失,但对这些人而言,却是救命的粮食。”
“即使解了一时之急,这点粮食吃完后呢?接着劫?”
“…………”
“而且,你觉得被劫了粮,军营那边会不管不问吗?”
“我料到会有麻烦,原想怎么也会来一支小队查探吧,却没想只来了你们这几个人。”
“之前在下也曾说过,之所以只几人前来,就是为了查明原因。”
“现在你应该弄清原因了吧,劫匪也找到了。”宋景休看着陈庆之,“你准备作何处理啊?”
陈庆之笑了笑,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朝自己同行的三人问道,“你们也说说吧,该怎么处置?”
“陈大哥,要不咱们就算了吧。”徐晋试探着说道,“这些人确实可怜,我也是逃到南方来的北人,我能感受他们的痛苦。如果让我遇见这种事,估计我也会做出同样的举动。”
“小僧也是这样想的,其实宋大哥做出这事,也是出于一片慈悲之心。”
“但劫军粮毕竟不是小事,虽然事出有因,但晚生认为,绝不可放任姑息……”马佛念环顾了一下四周的情形,硬生生将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两位小兄弟,倒是挺明事理的。”宋景休笑呵呵的赞扬道。
“其实你们说的都有道理。”陈庆之缓缓的说道,“抛开立场,宋壮士的行为,确实算得上义举,在下敬佩。但如果不依法度,将来再有类似之事发生,怎么办?”
“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是我一人做下的,与他们无关,若能放过他们,宋某愿跟你们回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不能这样啊,陈大哥!”徐晋焦急的想劝说陈庆之,惠泽也附和着。
人群中有声音带着愤怒冒出来,“恩公,反正事情已经做下了,我们岂能让恩公代为受过。干脆杀了他们,只要恩公一句话,即使要做流寇,咱们也跟定恩公了!”
这个提议瞬间便得到了全营地的回应,“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马佛念一介书生,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蜷在陈庆之身边,眼神惊恐,抖得如筛糠一般;徐晋与惠泽靠背而立,严阵以待。
“看来要做选择的不只是在下,”陈庆之的语气依旧平和从容,“宋壮士你也要做选择了。”
宋景休站起身来,一声大喝,“别吵了!”
营地顿时安静了下来。宋景休环视着这群对他投来期望眼神的可怜人,“怎么能做流寇呢?若宋某真要带着大家落草为寇,又何必带这几位来了呢。”
“说实话,看到来寻粮的只有你们几人,我着实松了口气。”宋景休朝陈庆之说道,“若真的是军队来林中扫荡,我根本无法护佑所有人的周全。”
此刻,宋景休脸上的笑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混合着焦虑的惆怅之情。
“我之所以没有一走了之,就是一直在想着,如何才能让他们有安身立命的方法。他们只是普通的百姓,被逼到走投无路,即便如此,也不能让他们堕落成贼寇啊!”
“那你想到方法了吗?”陈庆之淡淡的问道。
宋景休叹息着,“宋某本就是浪迹天涯之人,哪里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安定下来啊。”
“在下倒有一个建议。”
“噢?请赐教。”
“让他们跟我们回义兴。”陈庆之语气肯定的说道,“在下会与义兴地方官员交涉,划一块荒地,让他们开荒耕种。这样既能增加田地,又能增加人口赋税,对地方官员来说,何乐而不为呢。”
“你能保证,那些官员会同意?”宋景休有些犹豫。
“这位可是当朝主书!”马佛念此刻已不再如之前那般惊恐,直起身来,言语颇为得意,“只需给那些地方官员知会一声,他们敢说半个不字?”
“文才,休要胡言!”陈庆之并不喜欢马佛念的语气,“我并非要以官位压人,而是要晓以利害。对地方来说,这是有益而无害之事;而对这些人来说,有了地,才能真正安身立命。”
“呵呵,真是万万没想到啊,你居然是朝廷的大官儿!”宋景休恢复了轻松的语气,“你居然还要亲自钻到这荒野山林里来,真是让宋某刮目相看啊!”
“宋壮士,你觉得在下的提议如何?”
“诸位,你们意下如何?”宋景休高声朝营地里的人问道。
“如果真能让咱们开荒种田,那真是有活路了!”许多人高兴的回应着。
但是也有不同的声音响起,“会不会是他们的圈套啊?把咱们骗过去,好一网打尽。”
这样的担忧显然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原本刚刚开朗起来的氛围,再次被阴霾所笼罩。
宋景休突然发出一阵大笑,打断了人们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都到这个地步了,真不知你们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宋景休慢慢收住笑,“既如此,宋某就好人做到底,陪你们一起前往义兴。我会紧紧跟在这位大官的身边,寸步不离,如果真的是圈套,我这斩马刀,必将会斩下他的人头!”
“你与他们非亲非故,却能为他们做到如此地步,宋壮士确实侠义,在下敬佩不已。”陈庆之话锋一转,“但若在下兑现了所说的话,又当如何呢?”
“你要真能兑现,我宋景休这条命便是你的,任你处置!”
“好!若在下有负宋壮士,这人头也任你来取。咱们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陈庆之带着一群人出现在义兴军营外面,鱼天愍简直茫然不知所措,“子云,你这是什么情况?”
陈庆之向鱼天愍说明了情况,然后吩咐道,“命人匀一些军帐出来,供老弱妇孺暂住;划拨些军粮,给他们食用;传令全军,严守军纪,不可骚扰他们,违者军法处置!”
接着,陈庆之伏案写起书信,一边写一边向马佛念交待,“你将我的亲笔书信,送给地方官吏,让他们尽快划出地来;切记,不可以官位压人,一定要让他们明白这样做的好处,让他们心甘情愿的接纳这些人。”
“主书放心,晚生一定办妥。”
安排妥当一切,陈庆之笑着对宋景休说,“宋壮士,咱们就安心等待消息吧。”
第二天,马佛念就回来了。
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义兴的地方官一行。
见到陈庆之,地方官忙不迭的叩头行礼,“主书心怀仁慈,救苦救难;还能造福乡里,实在是我等的楷模!下官对主书的敬佩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哎呀,怎能行此大礼!”陈庆之忙上前扶起地方官,“您能体恤百姓疾苦,接纳这些流民,我是感激不尽啊!”
“主书言重了,下官这也是急主书之所急,想主书之所想;况且还能增加人口赋税,真是多谢主书了!”
“您能明白此事的好处,那是最好,我虽官位高一些,但绝无强求之意啊。”
“主书说哪里话,不强求,不强求!以后若再有流民,尽管往下官这里安排便是。”地方官随即堆起一脸谄媚的笑容,“主书,还望您在年评的时候,在吏部徐尚书面前,为下官多多美言几句啊。”
“这是自然,如此体恤爱民的善举,又能繁荣地方,我一定会向徐尚书禀明的。”
“哎呀,那真是多谢主书了,多谢主书了!”地方官又跪下磕起头来。
陈庆之急忙将其再次扶起来,“那么,不知您准备让这些人,往何处安置啊?”
“其实这军营一带,地势平坦,可让他们就在这里伐林烧地,开荒建屋;等他们安定下来,下官自会派人来登基户籍田亩。”
“如此甚好,真是有劳您了!”陈庆之向地方官作揖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