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气!”孙乐无比委屈。
“麻烦了!宝簪,阿梨,帮我看着这小鬼!”
“没问题,小孙我带着放心吧。”戴福结笑着把孙乐手一拉。
“你们……”戴叔一叹:“去就去吧。阿弥陀佛,万事小心,菩萨保佑!”
六龙街集仙斋,是街内最大的酒楼。有映日雕檐,翠帘高幕,五色灯火。楼层外三内四,在街内无楼能遮。九脊层顶,虎檐咆哮。靠河独立,如同南京城一样有虎踞龙盘之势,故又自称“小金陵”。待到暮时,夜风起,群仙集,宾客半醉,皆感傲立江河之威风。
今日是大盐帮巫楚的帮主曹幺五十大寿。
“我看看……贺新郎,白锦鲤,戴金锁,戴玉佛,田庚,武祁,宁静,东方凤……登记在册,帮工晚宴,酬劳每人——五十文铜钱。签名吧!”酒楼账房耷拉着鼠须,有气无力道。
白锦鲤瞪眼:“喂!上次帮工不是七十文吗?”
“你也说了是上次!”账房头也不抬:“你们运气不好,就在昨天帮工还是六十文。”
“咱看你这厮是找茬!”戴玉佛撸起袖子。
“找茬?你们不看看这什么地方?”账房眼皮瞬抬瞬落:“往那边瞅瞅,今日来做帮工的人很多,且都是身强力壮之人。”
众人果见换衣间里人头涌动,尽是壮汉。
“你们爱干干不干走!嘿嘿,金陵可从来不缺闲汉!”
戴金锁闻言鬓毛炸起:“你这是把咱们当泼皮无赖了?”
“我说你们是为这五十文来的吗?”东方凤止住他们,对账房说:“我干!”
“我也干!”贺新郎签名。
几人便也签了。白锦鲤低声恨恨道:“同样是六龙街苦力,集仙斋一晚才五十,十八扁担一次就二两。其乐无穷我是该说黑货利润大,还是盐帮富得流油?”
“哎呦,阿贺,小田,你们来了就好!”一身穿光鲜赤衣,头戴镶玉四方巾的中年男子满头大汗疾步走来。
“夏掌柜,生意兴隆啊!”贺新郎抱拳。
这便是集仙斋的夏掌柜了。集仙斋幕后老板另有其人,酒楼事务皆委托他打理。这夏掌柜委实是个两面人物,一方面工作兢兢业业,早起晚归。集仙斋由他掌舵两年,堪称日进斗金。且待人和气,从不摆高人架子。但另一方面,对酒楼的开支这是精打细算。对待员工及其苛刻小气,总认为他们做事偷懒,并以种种由头扣薪扣休,连临时帮工也不放过。使得酒楼员工暗地大骂“笑面虎”。
在众多帮工里夏掌柜尤其欣赏贺新郎和田庚,认为他俩是“吃得少干得多”的典范。身强力壮做事踏实,对待酬劳从来无二话。简单说,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夏掌柜最喜欢这种人。
话没说两句,就有人叫着又有客来,于是夏掌柜把汗一抹急吼吼赶去接待。
东方凤低声问:“这夏掌柜穿丝戴绸,绣金镶玉,不怕出事吗?”
明朝初年对社会各层吃穿用度一切皆有规章制度。比如商人就明确禁穿绸缎,违者官府论罪。
白锦鲤说:“开国那一套是多少年的老黄历了,早变成一张薄纸说捅就捅了。”
贺新郎也说:“这里是南京,天下半数权贵皆在此地。招待他们没有件华美的衣服那才叫丢人。”
他望着夏掌柜背影,嘴角扬起痞笑。
如此微薄的酬劳当然不足吸引贺新郎卖力。屡屡来集仙斋帮工目的有二,第一便是能近距离见识南京上流权贵。集仙斋的高档次吸引诸多名流来此宴会,而夏掌柜因小气更喜用廉价的帮工。于是像贺白戴田这种不安分份子,哪怕是白干也会做的。当然说是这么说,贺白戴几人岂会亏了自己?这就涉及第二。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夏掌柜对员工种种苛刻引发了众怒。尤其火房厨子们,本来工作时久,酬劳又低,再被他这么寻由找非,怒火大爆发。每逢大宴之后,必剩不少饭食还可再利用。厨子们连藏带拿,宴会之后皆能带出不少酒肉。集体作案又互相隐瞒,直到现在仍把夏掌柜蒙在鼓里。
贺新郎与集仙斋的厨子黄食相识,偶然听到,馋虫大动。故屡次帮工,都可说收获丰富。
夜幕降临的秦淮河上,飘荡着无数花灯。两岸灯火辉煌,连照着暗河变成一片五光十色的花海。一艘富丽堂皇足有三层的花舫在花海缓缓而行,好似神翁仙女,急赴那集仙之宴。
“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王谢堂前双燕子,乌衣巷口曾相识。听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思往事,愁如织。怀——故人,空陈迹。但荒烟衰草,乱鸦斜日。玉树歌残秋露冷,胭脂井坏寒螀泣。到如今、只有蒋山青,秦淮碧!”
一华服男子站在船头,生得银发黑眉黑须,长身隆面。双眼左大右小竟是雌雄之目,瞳光深邃,如寂静之湖深不见底。他临风面河,左手握壶右手端杯,口中吟着这首《满江红》。
此词全名《满江红.金陵怀古》,乃元末词人萨都刺所作。略有不同的是,原词中的“怀故国”被男子改成“怀故人”。
边饮边念,河风袭来,已有醉意。蓦地酒壶一斜,把剩下价值不菲的美酒洒向大河,如同……祭奠。
“父亲!”一青年面带酒色走来,身上还携着花妓的芳香。也对,今日乃其父寿诞,没理由不尽情玩乐。他正好听到父亲诵词,轻松的眉头渐渐皱起。
“父亲?”青年又唤。
“……时儿呀。”华服男子转头看他。
“父亲,大寿之日,您念这亡国之诗做甚?”
“触景伤情,怀念故人而已。”男子摇摇头。
“父亲小心!”
青年酒醒了一半,下意识左右张望:“如今朝廷对盐行政策有变。这帝国权力交替之敏感时期,父亲您不能感情用事,犯了糊涂误了大事啊!”
华服男子冷冷说:“我怎么感情用事误大事了?”
青年低眉颔首:“三个月前您大张旗鼓的祭奠上柱国,如今还一直在房间里立着他的牌位。就在刚刚,您不是还在缅怀他吗?”
“嚯嚯,你是在指责我?”男子闻言一怒,扬眉瞪眼倒须。显出盐帮大佬的霸气。
“什么时候,曹幺做事轮得到你这竖子指手画脚了?”
华服男子正是今日宴会的主人,巫楚帮帮主曹幺。他有三子一女,曹时,曹柏,曹谦和曹纨。眼前的青年便是长子曹时。
“孩儿不敢!”曹时略略一揖,面上却无退让之色:“圣上掌权之后,上柱国的一切国策皆遭破坏,改革派官员抓得抓,贬得贬,强如戚帅也不能幸免,连上柱国自己都差点开馆鞭尸……”
“碎——”曹幺掌中酒杯突然炸裂。右瞳宛若碧潭,青光大炽。
“飞鸟尽,良弓藏,自古如此啊!”曹时一叹,借着酒力劝道:“上柱国去了,但我巫楚帮曹家还在。朝廷江湖,都知您是上柱国的人,这张党余孽的帽子是甩不掉了,区别在于什么时候动手而已。
上有真龙之怒,下有豺狼潜伏。几天前锦衣卫围剿十八扁担帮,简直就是拿彼当我,假想我帮为敌模拟练兵,杀鸡儆猴啊!”
“他们敢!我巫楚帮是正经的盐行龙头,不是私盐贩子。朝廷对我们动手不怕盐市大乱遗祸天下?”
“父亲啊!墙倒众人推,你还以为是十年改革的年代?”
曹时急了:“倒上柱国意味着要清理天下近半官员,贬戚帅调粤意味着置北疆安危不顾。如此利害,圣上下起手来连眼皮都不眨。如此雷霆,真降下来,我巫楚帮怕是还不够塞牙的!”
曹幺脸色阴沉,半晌冷笑:“呵呵,来吧,来吧!曹幺就在这,等着他小皇帝千刀万剐!只是可惜,我等呕心沥血十年改革,无数心血,竟因一竖子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