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长的白事办了三天，全村人披麻戴孝，三日后入土为安。
随着老村长的离去，过去的种种也跟着老村长一同埋入黄土，村人依旧过着自给自足的平淡日子，五年前的那件旧事也无人再提。
小秦亦跟着秦石过，逐渐也适应了人类生活。五岁孩子的塑造性很强，学什么都很快，一个月后，当秦石把洗漱干净，穿戴整齐的小秦亦领到众人眼前时，每个人都是张大了嘴。
这哪里还是之前的那个黑黢黢的野娃子，圆嘟嘟的脸蛋白里透红，五官长得极为俊秀，尤其那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地透着灵光，他躲在秦石身后，死死地抓住秦石的裤子，眼睛乌溜溜地在周围人身上乱转。
这一幕，让村里人想起五年前，衣衫破旧的哑娘洗漱之后被带到众人眼前，也是引得所有人惊叹不已。
小秦亦已经与秦石之间建立起了信任，但对别人依旧警惕，一旦生人靠近，立马就本能地摆出防御姿态，张牙舞爪地不让接近。
习惯需要一点一点地改变。秦石也是耐心极好，每天在屋里教秦亦说话认物，这娃子恁得聪慧，一教就会，只是从不主动与人交流，都是秦石问什么他答什么，秦石不说话的时候他也只是呆在一旁，不声不吭。村里人茶余饭后说几句玩笑话，都说那小东西像只野猫，养不熟。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一眨眼，小秦亦已经六岁了。他每日只能呆在屋子里，隔着窗户望着外面的天空，但他习惯了，他在山谷里四年都是这么过的。
小秦亦的野性还没有完全去除，吃生肉的毛病也没有改变。秦石不敢让他出去，怕他伤了人又得引起众怒，每日进出房门都要锁好，生肉也是他每日外出打猎带回来的。
这一日，秦石像往常一样出门打猎，刚要开门，小秦亦突然从身后抱住了他的腿。秦石讶然回头，只见儿子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竟似一副舍不得的样子。这让秦石大感欣慰，声音都是因激动而变得有些颤抖，“好儿子，说，今天想吃什么野味儿？上刀山下火海爹也给你弄去。”
小秦石舔了舔嘴巴，比划道：“要吃，要吃鹿。”
秦石应道：“好，好，你乖乖呆在家里，爹这就给你去猎。”说着，秦石推门而出，将门反锁，小秦亦趴在铁窗上注视着秦石远去，一脸焦躁。
秦石外出打猎一般要到晚上才能回来，小秦亦就呆在屋子里发愣。秦石的房间位于村后的土坡上，一般没什么人经过。
百无聊赖的小秦亦蹲在窗前数头发玩儿，这是他学会数数后唯一的乐趣。正当他数得高兴，素来安静的屋子外却忽然传来一阵嬉闹声，几个六七岁的孩童一哄而散，中间一个捂住眼睛当‘鬼’，数到二十之后开始捉人。
小秦亦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不知道他们在玩什么游戏，正准备重新数头发，门外却有了动静。一个男孩儿贼溜溜的左右观望，确定没人发现后，蹑手蹑脚地爬上高坡。从小父母就告诉自己，村后土坡上的屋子千万不能靠近。其他孩子的父母也都这么说，所以孩子私下里都说这坡上是个鬼屋，没人敢接近。
“嘿嘿，这下叫你们找不到我。”
小男孩儿一脸得意，但他一想到这是‘鬼屋’又不免心头发虚，只盼着伙伴们早点发现自己，好不矛盾。
小秦亦听到外头动静，一张脸探出来张望，看见窗沿下猫着一个小孩儿，心里好奇，就静静地观察他。小男孩儿猫着身子，不一会儿腿就有些发麻，站起来想放松放松，他个头刚好与窗沿平齐，站起来倒也看不到窗户里边儿。
小秦亦虽然对生人警惕，但这小孩儿比自己矮小很多，按照老虎的习性，衡量对手与自己的体型来判断危险，很明显在秦亦眼里，这小孩儿并不具备威胁性，于是起了捉弄的心思，悄悄拍了一下男孩儿的头，然后速度把头低下去。
那小男儿头顶被拍了一下，瞬间身子僵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头也不敢抬，真以为屋里有鬼。秦亦瞧他没有动静，又是拍了一下，这下好，那男孩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着头哭嚷道：“大仙饶命，大仙饶命。”
小秦亦在屋里嗤嗤直笑，笑声被男孩儿听见，这家伙也是孩子里出了名的大胆，要不怎么敢捉迷藏跑到‘鬼屋’来。于是撞着胆子望向窗户，可惜他不够高，于是搬来一块石头垫脚，这才看清屋里。这一看，‘大仙’没有，倒是有一个圆脸俊秀的男孩儿。
“好啊，你敢捉弄本大爷！”
小男儿气得脸色涨红，跳下石头跑到门前，却发现门被锁了，于是折返回来，嚷嚷道：“你小子给本大爷出来，躲在屋里装神弄鬼，算什么好汉！”
小秦亦虽然与秦石学了半年的话，但与人交流尚且有些困难，支支吾吾地不知说些什么好。小男孩儿瞧他那个样子，噗嗤一下笑了起来，故作无奈地摇头叹道：“哎，原来是个傻子。”
男孩儿知道这不是鬼屋，胆子也大了起来，猫着身子往坡下瞧了瞧，准备转移阵地，刚想下坡，又跑了回来，踩在石头上，向小秦亦伸出一只手来，笑道：“我叫秦亚，你叫什么？”
小秦亦怔怔地看着秦亚的手，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感觉对方并没有恶意，于是小心翼翼地凑近闻了闻。秦亚被他嗅得痒痒，咯咯直笑，忽听坡下传来脚步声，就赶紧离去，走时还扔下一句话，‘下次来找你玩儿，傻子。’
秦亚与众孩儿汇合，这次他是唯一一个没被抓‘鬼’抓到的，甚是得意。当鬼的不服，提议再来一局儿，秦亚刚想答应，突然想到还要去演武场练箭，于是垂头丧气道：“不来啦不来啦，本大爷要去练箭了。”
孩子们均是惋惜，但也知道秦亚身不由己，他那个天天板着脸的老爹，还真惹不得。
耷拉着脸，秦亚磨磨蹭蹭地独自来到秦家演武场，场地中空空荡荡，只有一道身影静伫而立。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缓缓睁开眼睛，语气略带斥责。
“拖拖拉拉，你还是我秦鹞的儿子？”
眼前这个略显黑瘦的男孩儿就是秦鹞的儿子。那一年彻底败给秦石，加上哑娘的死，心如死灰的秦鹞浑浑噩噩地过了三个月，遵从长老的安排，草率地找了一个村里女人结婚，后来便生下了秦亚。
从秦亚三岁起，秦鹞便教他习武，尤其箭术训练，两年来从未间断过，风雨无阻。
被父亲一呵责，小秦亚身子哆嗦，头也不敢抬，径自跑到箭架旁，拿起了那把父亲专门给自己打造的小弓。
“气沉丹田，神意冥合，六游周身，目裹乾坤！”
秦鹞在一旁念念有词，以箭术心法指引儿子。这口诀秦亚早已听了不下百遍，但他根本无法理解这其中的深意，他能做的只是弯弓射箭而已。
‘嗖’，随着一道微弱的箭音传来，小秦亚的箭有气无力地钉在了箭靶之上，虽说没有正中红心，但比起之前已经有了不小的进步。
小脸上浮现一抹惊喜，秦亚目光炯炯地望向父亲，原以为会得到夸赞，没想到秦鹞依旧一副臭脸，微皱着眉，“停下干嘛，继续给我练！”
被父亲一吼，小秦亚吓得赶紧继续射箭，脸上的欣喜尽去，取而代之的只剩下疲倦和惶恐。练习持续了两个时辰，直到天上满星，秦鹞才让他停下。
秦鹞走在前面，小秦亚则是精疲力尽地跟在后面，回到家时，母亲已经做好了香喷喷的晚饭。看见儿子一手的水泡，心疼不已，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却不敢言语。
吃饭时，餐桌上的气氛很是清冷。秦鹞一句话也不说，母亲要给儿子夹菜，瞟见丈夫严厉的眼神，便又讷讷把筷子收了回去。
另外一边，打猎归来的秦石照例把鹿肉清洗干净，小秦亦瞧见鹿肉十分开心，抓起来大口撕咬，弄得满嘴鲜血，外人瞧了非得吓得双腿打颤不可，而秦石却早已习惯，慈爱地看着儿子吃肉，昏黄的烛光下，另有一番温馨。
不一会儿小秦亦吃完了肉，舔了舔嘴边的鲜血，突然喏喏地说道：“爹爹，我。。我。我能不能出去玩儿？”
这一下倒是让秦石吃了一惊，小秦亦已经六岁半了，这还是他头一次提出这种要求。如果是正常孩子，秦石怎么也会一口答应，可小秦亦。。。
犹豫了一会儿，秦石摸了摸秦亦的头，安抚道：“在等等，等亦儿再长大一点儿，爹爹就带你出去，好不好？”
“不好不好，为什么比我矮一个头的孩子都能在外面玩儿呢？”小秦亦撅着嘴巴，一脸的不开心。
。。。。。。
秦石陷入了沉默，不知该如何作答，难道要自己亲口告诉儿子，他与所有人都不同吗。
“亦儿，要不你吃熟食试试？”
一听要吃熟食，小秦亦的肚子就是一阵酸痛，那种感觉他到现在也忘不了，立马摇着小头连连摆手，“不不不，亦儿不吃，亦儿不吃。”
秦石笑道：“你想出去玩儿也可以，但是外面的世界很危险，等你习惯吃熟食的那天，爹爹就领你出去，好不好？”
小秦亦犹豫了一会儿，眼中闪烁着憧憬和畏惧，歪着小脑袋想了想，终于是伸出一根小手指，道：“那爹爹说话算数，拉钩儿。”
秦石满心欢喜，之前他也尝试着让秦亦习惯熟食，可这小子要么打翻在地，要么偷偷扔掉，对熟食拒之千里，若能通过这次让他接受熟食，只要不再吃生肉，与普通孩子也没什么区别，顶多是性子野了一些。
就这样，小秦亦从第二天起开始慢慢接触熟食。其实他不是不能吃，他也觉得熟食很香，但囿于第一次胃部绞痛的记忆，不愿意去尝试。现在有了约定，小秦亦为了能出去玩儿，也只能强迫自己去接受。一开始自然是上吐下泻，一吃熟食就疼得满头大汗，秦石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好多次看着小秦亦疼得在地上翻滚都想放弃，可他一想到未来的人生路还那么漫长，长痛不如短痛，只能咬牙坚持了下来。
坚持是有成效的，慢慢的，小秦亦的胃不再排斥熟食，话虽如此，但他的排泄变得十分困难，秦石用兽血混在熟食里，倒是缓解了便秘的症状。每日用鲜血淋在食物上，小秦亦吃得不亦乐乎，但这终究只是缓兵之计，秦石开始减少血液的供给，用果汁和水混入，就这样，又是持续了一个多月，小秦亦终于是克服了便秘的毛病。
这天一早，秦石准备给儿子来一个考验，将生肉与熟食分别放在儿子面前，看他如何选择，于是出了门去。小秦亦又孤零零一个人呆在屋里，正无聊时，窗外忽然响起声音。
一个男孩儿左顾右盼，轻手轻脚地爬上高坡，搬来一块石头，踩上去对着屋里张望。
“嘿，傻子，本大爷来啦！”
小秦亦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定睛一瞧，窗外一张黑瘦的脸，正是上次跟自己说话的那个小子。
“你来干嘛？”小秦亦竟然主动说话了。
秦亚嘿嘿笑道：“本大爷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可怜，来找你玩儿的！”说完，秦亚小小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秦亦从小与黑虎生活学习，有着猫科动物敏锐的洞察力，一下子就看出这小男孩儿有心事，于是脱口而出道：“你骗我，你分明是很孤独。”
秦亚一愣，的确，因为自己老爹的警告，现在别的孩子已经不敢找自己玩耍了，每日都被按在演武场训练，这还是趁着老爹外出有事，才偷偷溜了出来，又不敢去别处玩儿怕被看见，就想起了后山坡上的这无人问津的‘鬼屋’。
被秦亦道破心事，小秦亚虽然诧异，但嘴上却不服软，嚷嚷道：“哼，你这个傻子天天被关在屋里还说我？你那脸可有脸盆辣么大，不对，是水缸辣么大哩！”
小秦亦一直以来跟着秦石学习说话认物，但秦石素来笨拙朴实，说话也是一板一眼，秦亦从来没听过这么新奇的比喻，一下子眼睛瞪得铁大，自己在脑海中脑补比喻的画面，不自觉地嘿嘿傻笑起来。
这一笑弄得秦亚一头雾水，就看见那傻子杵在原地咧着嘴两眼出神，嘿嘿嘿嘿地笑个不停，活像个二愣子，挠了挠头说道：“傻帽儿，可别再笑了，怪瘆人的。”
正常人若是被一个陌生人喊作傻帽儿，定要生气动怒，乃至大打出手，但小秦亦却不同。他虽也知道傻帽儿是骂人的话语，但他看人待物却不浮于表面。秦亚全身上下都透露着一丝亲近的气息，并没有任何恶意，是以小秦亦并不恼怒，反倒觉得亲切有趣。
“我的脸哪有你说的辣么大，我顶多，顶多。。。”小秦亦歪着脑袋仔细回忆秦石教导自己认识的东西，忽然想起每晚透过铁窗，天上的那一轮圆月，于是脱口而出，“顶多像月亮辣么大。”小秦亦学着秦亚的语气说道。
“噗。。。”秦亚笑得前仰后合，哪有人说自己脸跟月亮一样大，那得多大呀，“你小子还真挺有趣，你叫个啥？”
“我吗？我叫秦亦。”小秦亦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