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大将军,他的痕迹消失在溪水里。”野火卷起营帐的门帘,踏着织有火焰与祥云的地毯,走到晏无锋所坐的高台之前,单膝跪地后说道。
“你这铁衣卫卫首怎么当的?护卫不行追踪也不行。要不是爹爹近期吸收了精卫的火焰之力化险为夷,你岂不是要以死谢罪?”晏慕青坐在晏无锋身侧,从丹师手里接过药汤,用汤勺舀起后放在嘴唇前轻轻吹拂后递到晏无锋口中。
“大将军受伤是属下的过错,属下愿领惩罚。”野火低头谢罪。
“好了好了,不是你的过错,”晏无锋摆摆手,从少女手中接过药汤后一饮而尽,将碗碟放置身前的茶几上,“起来吧。”
“是!”野火起身,侯立一旁。晏慕青想说点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昨晚攻城怎么样啊?”
“禀大将军,昨夜攻城时对方逞一时之勇派骑兵骚扰,我方损失步兵三千,消灭敌方骑兵一千。”板甲说道。
“主动出击?看来他们是想拖延点时间准备守城啊!”
“属下也如此以为。”
“既然他们需要时间制造守城器械,便不能任由他们拖延。传令下去,加派兵力,调用火炮,南门、北门、西门、东门,同时出击。找到薄弱处后集中火力,一举破城。”
“是!”板甲得令后匆匆离开营帐。
“我的身子骨还行,你就别熬药了,去督造火炮吧!”晏无锋吩咐丹师。
丹师拿了茶几上的碗碟,领命而去。
晏无锋环顾帐篷,只余晏慕青、晏慕诗以及野火三人。
“若水啊,你跟着我也有十年了吧!”晏无锋向野火招手,示意他坐到对面。
野火拾阶而上,与晏无锋相视而坐:“无锋叔,差两天满十年,后天就是阿爸、阿妈的忌日了。”
“马上就能替你阿爸阿妈报仇了,开心吗?”
野火低头犹豫了许久,说道:“侄儿不知道。”
“为什么?”
“在以前,侄儿做梦都在想着专心练功、钻研兵法,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杀了周星天,灭了蔷薇国,为阿爸阿妈报仇。可是昨天在都城里,我看着那些百姓和军官厮杀在一起,鲜血留了一地,肠子脑袋像下雨一样往下掉,心里便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傻孩子,你何必心软呢?那些百姓和军官不过是狗咬狗罢了。”
“我也这样劝自己,跟自己说要高兴一点,我这样做都是为了报仇。可是看着那些在血泊里挣扎的身影,我总是想起当年那些同样是倒在鲜血里的族人,他们看我的眼神简直一个样。”
“一将功成万骨枯。你要成为像你父亲那样的大英雄,手里不可避免地要沾满鲜血啊!”
“只是阿妈在蔷薇国的都城里出生,在宫城里长大,我将这地方烧成废墟后不知道她会不会怪我,”野火苦笑着摇摇头,“可能正是因为知道我当不了那样的大英雄,阿爸才给我取名若水的吧!”
“但是你现在是野火,不是若水,”晏慕青插嘴道,“打仗杀人而已,何必婆婆妈妈的。”
“慕青姐姐教训的是!”
“野火野火,为席卷天下之火。你尚且需要历练,这两天就不用在我身边护卫了,和他们一起去攻城吧!”
“侄儿明白,”野火点头,沉思片刻后问道,“那个羽林军统领李和还用追么?”
“当然要追,抓住之后送回出云,”晏无锋扭头望向晏慕诗,“难道还能要我宝贝女儿守寡不成?”
“是,我稍会便去安排。”
“别,这件事你就别掺和了。我知道慕诗和你姐弟俩关系好,有她在身边你哪里抓得住李和?”
“好,侄儿明白。”
“慕诗,你觉得怎么样?”晏无锋问道。
晏慕诗轻笑两声,说:“父亲的安排自然是对的,女儿哪敢有什么意见。”
“没有意见么?好歹也养了你二十多年,难道还听不出你的语气吗?”晏无锋说道,“不过我也懒得去猜你的心思了,无论你和他感情怎样,也无论那李和是死是活,既然这个孩子身上流着咱们晏家的血,就是我们晏氏子孙。”
晏慕诗只是笑。
“都出去吧!”晏无锋摆摆手,三人鱼贯而出。
野火刚跨出营帐,便被晏慕诗拉起向远处走去。
两人穿过大小营帐,丢下一队队停步行礼的巡逻士兵,越过大片大片的青葱草地,登上那爬满淡黄色野花的山坡。
“诗诗姐,若水已经二十岁了,下次你能不能别像拉小孩子一样拉着我了?”野火将手掌从晏慕诗的手中抽出,在山坡上随意地坐下。
“二十岁怎么了?长大了就不要姐姐了?”晏慕诗将野火头发搅乱后在他头上轻轻一拍,与他并排坐在山坡上。
“哪里敢呀?”野火一边无奈地整理自己的头发,一边嘟囔,“都快要当妈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
“你怎么说话的,明明是一个十八岁的青春少女,被你说得人老珠黄一样。”
“十八岁的是明明,你都快三十岁了。”野火随手扯下一根细长的野草放在嘴边,一丝悠扬的笛声轻轻奏起,宛如自天际缓缓飘来的一片云彩。
“还敢顶嘴了!”晏慕诗拧着野火的耳朵,换来阵阵讨饶。笛声凌乱破碎,散落在花草间。
“好了,不和你闹了,”晏慕诗将野火推至一旁,自己重新坐好,将被微风拂乱的一缕散发撩起夹至耳边,继续说道,“这几天忙这忙那的,功课有没有落下?”
“我就算是忘了吃饭也不敢忘了姐姐留的功课啊!”野火撑起身子,苦着脸说道,“可是境界就是不见进步。”
“还在入梦阶段徘徊吗?”
“是啊!我花了两年时间进入自己的梦,一年时间进入别人的梦,可是最近这五年来,除了入梦速度越来越快以外,始终摸不到知梦的边缘。姐姐你说为什么啊?”
“看来你是碰到梦障了。梦障源于心障,心障不破,梦障不碎。”晏慕诗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说起来梦障也是溯梦师的一个机缘,梦障碎前境界寸步难行,梦障碎后却能突飞猛进,一片坦途。”
“原来如此,”野火叹了口气,“可是破心障说的容易,做起来难啊!”
“你的梦境还是老样子吗?”
“嗯。”
“你也别急,马上就要破城了,蔷薇国灭,你的心障自然就能破了。只是碎梦过程凶险万分,你在交战的时候不要轻易入梦。”
“弟弟明白。不过我看典籍里思达弗尔祖师说溯梦师碎梦后往往会性情大变,变得跟另外一个人似的。万一我碎梦后变了样子,到时候姐姐不肯教我照顾我了怎么办?我宁愿永远停留在入梦的境界。”
“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就知道说点漂亮话来逗姐姐开心,”晏慕诗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砸在野火的靴子上,“姐姐又不是没经历过碎梦,我哪里有性情大变,还不是和以前一样继续宠你。”
野火目光望向远方,思绪飘回五年前的那场秋雨。
当时他手里拿着一封素色信札,穿过曲折的回廊,将其交到亭亭而立的白衣女子手里。女子眼中闪着明媚的光,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当场撕开信封,抽出信笺,细细地读了起来。就在他咧开嘴,准备像往常一样笑话女子时,女子将信笺撕得粉碎,大踏步地向雨中走去。秋雨潇潇洒落,打在庭院两侧苍老的梧桐树上,带下一片片枯黄的梧桐叶。恰逢一场秋风吹过,雪白的纸片和金黄的梧桐叶交缠在一起,如同两群不期而遇的蝴蝶,随风起舞;舞的尽头是一个渐渐远去的白衣身影。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大将军府后的山谷里传来连绵不断的笛声。三天后,女子重新出现,告诉他自己已经成功跨入催梦之境。女子平日里笑意依旧,只是再也没有穿过白衣……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一个声音将野火拉回现实,他看到一只手掌在眼前不停摆动。
“没什么,只是突然记起小时候第一次在梦里见到姐姐的场景。”
“那时候你才十二岁吧?”
“是啊,当时无锋叔把我带到出云已经两年了,可我还是学不来当地的口音。学堂的先生问问题我从来答不上来,他们以为我故意要折他们的面子,背地里说要不是碍于无锋叔的面子早就将我赶出去了;先生看不起我,其他的孩子嘲笑我自然也就没有约束。我找不到去处,只能跑到海边看捕鱼人划船出海。当时最大的心愿就是拥有一艘自己的渔船,漂流在没有边际的大海里,一待就是半个月,除了游鱼在水里慢悠悠的晃动声外天地间没有任何的嘲讽和讥笑,除了漫天闪耀的星辰外没有任何异样的眼神。”
“难怪你后来恳求父亲给你一艘船。”
“可是无锋叔哪里知道我在学堂里的遭遇,臭骂一顿后再也不允许我跑到海边去了。”
“所以我每次经过后院时都看到一个傻男孩坐在草地上,看着眼前的池塘发呆。当时我刚刚学会入梦,便想看看眼前这个傻孩子的梦会是什么样子的。有一天你在草地上睡着了,我就走进了你的梦境,发现在梦里你还是一个人坐在草地望着前面发呆。”
“可是从那天以后,你就说好要保护我。”野火笑道。
女子回忆起多年前的自己第一次走入男孩的梦境。梦境里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上没有遍地的牛羊,也没有奔驰的骏马和展翅的雄鹰,只有一颗如宝石般镶嵌其中的湖泊。男孩独自一人,坐在草地上,望着眼前的湖泊。湖泊沉谧而宁静,倒映着连绵的雪山和堆叠的云层。往云层更深处探寻:
一只羊,两只羊——
一头牛,两头牛——
一个脑袋,两个脑袋——
被屠宰的牛羊与骏马似乎还在奔跑,被割断的脑袋上眼睛还望着前方,丝丝缕缕的鲜血自沉寂的湖底缓缓升起,将湖泊染得通红。自高空往下望去:青翠的绸带上放着一颗红宝石。
“天上的仙女姐姐,你是来保护我的吗?”男孩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望着天空中的白衣女子,大声说道。
“是啊,我说好了的,要保护你的!”晏慕诗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望向远方的战场,轻声说道。
远处的战场在隆隆的炮声里火光冲天,蔽空的旌旗下车毂(gǔ)交错,短兵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