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许多城市常见的乌云和白云相互追逐的景象截然不同,CD的天幕上永远笼罩着密集厚实的灰色。粗略看上去,这些灰色是一副永无改变的僵硬面孔。其实它并非一成不变的,有时深灰有时浅灰,或者一部分深灰一部分浅灰,像浅色的水墨上新设了深色的墨,景象万千,甚至变化无穷,只不过不细看不易察觉罢了。
初春的蓉城显得格外疲倦,欲醒还寐。马路和施工场地上的烟尘混合着府南河上的水雾,与低矮的深灰色天幕连成一片,形成从大地到云脚由浅至深的过度,看上去却更像从云天里倾泻而下的浆糊瀑布。倘从天际处望去,定会把那无际的深灰看做是坚实的大地或者深不可测的海洋,而把支离破碎、飘摇不定的城市误认做天空。只有几支极其瘦小的烟囱,吐着黑色或白色的烟,顽固地指示着云天的方向,挽救着这世界的颠倒难辨。
蔡铭谅忽地从办公桌上爬起,头目分别向四下左右转去360度的巡了个遍,然后给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哦!原来只是个梦。”可思来想去却什么也不记得了,只知道精疲力尽。
“奇了,这个时候还睡得着!”他惊叹于现在这个时候自己竟然还能睡得着觉,差一点头就撞在了桌子上。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确认并没有任何部位受伤。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感到些许疲惫,却始终想不起方才做了个什么梦。
许久,蔡铭谅终于站了起来,看得出来他已经做出了某个决定。他目光坚定,挺拔着身姿矗立着。面前的办公桌干净整洁,台灯已经关闭,老榆木材质的笨重办公椅已经隐身至桌下,只露出极少一部分椅背。他最后审视了本来一眼便可看尽的办公室,像要寻找或者确认什么,但并无所获。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衣兜,并顺势抬起手臂送到眼前,然后走出办公室。
CD本象广告公司的水泥色墙面上,一副陈旧而粗俗的挂钟刚好指向4点半。穿戴整齐的蔡铭谅走出那间黑暗的小办公室,门在他背后轻轻地关上。几乎所有人同时抬起了头,疲倦、兴奋、疑惑、惊讶、嫉妒、莫名其妙、冷嘲热讽——,无论是苏军刚刚攻下了柏林还是精神科医生刚刚控制住了病人,对方第一时间投来的眼神都能从这些人的眼睛里找到——这就是一个工作狂提前下班的殊荣!
蔡铭谅尽力向同事们致以惯常的诡异微笑,然后神情自若的走出来大门。依旧故意没有打卡。初进电梯还算好,但经过几层楼后人渐渐地多了起来,和往常一样充满了熟以及不熟的面孔。蔡铭谅下意识地摸了摸衣兜。他注意到了,与往日气象不同,今天下班的电梯里一扫往日的萎靡不振——所有人都神情振奋。他不禁想到了误食春药的牯牛,但却把笑硬生生咽进了肚子里。
电梯门开了,所有人一哄而散,像是让电梯给喷出去的。蔡铭谅下意识地摸了摸衣兜。众人散去的速度并不够快,过道并不够宽,灯光也不够亮,光滑的大理石竟也显得粗糙而拖慢了脚步。对此时的蔡铭谅而言,全世界都在拖他的后腿。他疾步穿过大堂。前台台历上是一排版式简洁的细线黑体字:2008.3.14。
大门外,刺鼻的空气仿佛率领着整个宇宙扑面而来,阴霾的天幕让人觉得照亮世界的光来至地球本身而非天外。但蔡铭谅没有丝毫觉察。他眼前的一切阳光明媚,温暖照人。直到坐进车里,他才发现自己连怎么从公司走出来的都已忘得一干二净。但他无心追问,因为上一刻这个疑问就已无影无踪。他从衣兜里摸出一个深红色的精致小盒,反复试探了好几遍,最后把它放在了中控的正上方,让它一直保持在视线内。随着一声咆哮,一辆蓝色宝马M3驶离了上东一号写字楼。
马路是另一部电梯。虽然才4点半刚过的光景,但路面上熙熙攘攘的汽车已经开始拥堵,鸣笛声此起彼伏。铭谅赶紧关上了车窗。警车已经出现了,闪烁的警灯颇显焦虑,也提示着即将开始的堵车盛况。
从东大街到九眼桥,几公里的路程,一辆M3却行驶了整整四十分钟。过九眼桥后再驶入太平南新街,“近水楼台”四个大字赫然耸立在右前方一幢高层建筑的楼顶。深呼吸!深呼吸!蔡铭谅努力调整呼吸,让自己尽量平静些。他右手松开方向盘,握住拳头捶了捶胸口。似乎真的凑效了,心跳好像没先前那么快了。思维也没那么乱了。声音似乎也不再颤抖了。脸上难以掩饰的幸福光芒令万物失色。
蓝色M3在“之一花店”门前停下。蔡铭谅才刚刚摇下玻璃,一束鲜艳的红玫瑰就送到了窗前。那束花的后面是穿着烟灰色围裙的花店老板林之一。她甚至都没有问蔡铭谅是否满意,而是直接说:“给你放后座,不用下来”。
林之一是那种仅凭声音就能让人心醉神秘的CD女孩,像是林间的仙子,或者大海中的美人鱼。但和她美貌的面孔相比,声音便立刻黯然失色。铭谅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尽管他知道林之一是个极其认真细致的女孩,可他还是下了车,打开后门,用林之一相同的手法和力度把那一大束玫瑰重新放了一遍。他抱歉的对之一笑笑,“你知道……”
“嗯……”林之一的声音柔美醉人,但脸上的笑容神秘莫测,眼光冷酷易碎。
“我……”蔡铭谅心里有很多话,却如鲠在喉。
“我知道你不会娶我。”林之一的笑容显得自然了一些,也更温柔了一些,但稍微细心就会发现她的眼泪几乎溢出眼眶。蔡铭谅想要说什么,但却始终没有开口。林之一倔强地直视着蔡铭谅,“我也很想恨你,但是每恨你一遍,就会心痛一遍——”这段话还没说完,她就是转过身去低下了头。
他们就那样静止在花店门前,时间分秒流逝。林之一最后转过身来,“对不起!我就是突然控制不住自己,以后再也不会讲这样的话了。”蔡铭谅依旧一言未发,他眼里噙泪,脚下生根,深信此刻无论说什么或是做什么都只有伤害没有安慰。
“快去吧!”林之一了解蔡铭谅,她不想让他太过为难。但这并没有使蔡铭谅如释重负。他矗立良久,才迟疑着说:“那我先走了——”蔡铭谅想要转身离去,可双腿就像恐高患者面临深渊时瘫软无力。他已经不敢再看林之一的眼睛,他并不是怕她说出令自己难堪的话,而是怕看到她眼里的泪水。
“抱抱我吧!就这一次?”她没有流泪,并已恢复平静。她的善解人意几乎压制住了人类对于他人获得幸福而自己只能一无所有时本能的嫉妒和仇恨。“抱抱我!像朋友一样告别”。
蔡铭谅依旧没有抬头,但迟疑片刻之后他还是走过去抱住了林之一,轻轻地如同环抱一片羽毛。而林之一却像拥入了一片大山。她不愿意故作冷淡的告别,用尽全力却又尽力不使对方察觉;她想让这瞬间成为永恒,可她知道,到最后还是不得不放手。
“去吧!她在等你。”嘴里虽然这么说,但她的手并没有松开。脸上已经恢复笑容,温暖如阳却令人心碎;瞳孔湛蓝,倒映着一片海。
发动机的轰鸣再次响起,这次它压抑着咆哮。蔡铭谅把视线从林之一身上转移到前方的街道,并尽力不再回头。而林之一凝望着那辆M3,目不转睛。无论是选择憎恨还是宽恕,她的心都阵痛不已。“明天还会见面!”这是她唯一的安慰。“就算明天见不到,明天的明天,明天明天的明天,总会见的!”她目光空洞,视线模糊,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这一刻就是永别!
汽车转过街角,蔡铭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屏住,片刻之后再重重地呼出。如此反复几次之后,就好像刚才的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然后重新投入他原来的兴奋。“这并不是大自然的选择,只是现行的人类法则并不完美的妥协。”他这样责怪和原谅了自己。
车辆缓缓进入车库,黑暗带来了一场悸动,令人不安的担惊受怕和狂喜。蔡铭谅用双手紧紧压住方向盘,以使它不至于失控。但是车终究还是表现出了失控,跌跌撞撞有如一个醉鬼。
总算停好了车。蔡铭谅打开后备箱,从一个伤痕累累的旅行箱里取出中午刚从洗衣店取回的西服和衬衫放到后座。换衣服还算比较轻松,但是打领带,这是他并不擅长的事情,此刻显得更加困难。他尽量控制着有些发抖的手,心里责怪着网上这些一点都不实用的教程。
在车内反反复复折腾了半个钟头才勉强满意了,但到电梯门口的正容镜一看,却总觉得差强人意。镜子里那个蔡铭谅衣服笔挺,衬衫洁白,打着漂亮的领带,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在那束深红玫瑰的映衬下,容光焕发。但蔡铭谅却看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电梯厅没人。电梯里也没人。很好!铭谅此刻已经全身心投入到一个意念,他生怕一个人突然钻进来,然后一个尴尬的招呼让他不知所措。好在电梯顺利地到达十楼,刚好十楼也没人。铭谅调整了呼吸,再次整理一下并没有丝毫不妥的衣着,同时下意识地摸了摸衣兜的位置。
104的门紧闭着,没有丝毫声响。蔡铭谅却仿佛如临大敌,不敢轻易靠近,不能丝毫怠慢。他花了几分钟调整呼吸,再次默念了两遍心中熟记的那段台词,幻想着即将到来的感动与幸福。他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向前迈进,然而从电梯门到家门的那条无数次行走过的不到五米的路,这次他足足走了十分钟。“是的,不怕,准备必须充分,是应该走慢一点,因为在那扇门后面,是一条足够走完一生的漫漫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