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似做了一场大梦。
雾蒙蒙真幻不辩的世界里,温似金銮殿上跪谢皇恩浩荡,新科状元郎骑着高头大马畅游京师,一路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万人空巷去围观这天上文曲星下凡的璀璨人杰。娇羞少女们暗送秋波,三教九流俱是陪衬神往。
小真真不知何故身段长的极快,已经出落的婷婷玉立,一颦一笑里都是藏不住的少女青葱。闲来便有此等低眉顺眼的可人儿素手添香磨墨,把那撩闲诗文随手写就。很快就为好事者传遍京师,钩栏画舫间,戏子清倌争先传唱。闲来无事温似还把那红楼梦凭记忆复述七八,专供那大家闺秀和宫里的娘娘们落泪赋情,催生了几多红妆心事,惹来几许闺中忧思,更不必提。
自此温似声名鹊起,无人不知无人不识。更幸得当朝左相青睐,有语评:“文见青松傲骨,人有经世大材。”自此风头无两,正是春风得意少年时,不期人间有此境。
那许文才更是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言论谈及温似,更是于某天携重礼拜见这位宰相门生,悔不当初卖弄才华,今日才知班门弄斧,笑自己愚不可及,赞温先生胸怀宽广,日后烦请诸多提携云云。
一切都如同温似美好的预期一般向前滚滚碾去。
那日京师里微风袅袅,日光不躁。温似出门游逛,不时四下回礼给新的街坊邻里。正是百无聊赖之际,说来也巧,正赶上一穷凶极恶的暴徒要被问斩于菜市口,温似闲来无事便跟着攒动的人群去看这个热闹。远远地看着正当间囚车里锁拿一披头散发的男子,囚衣上满是斑斑血迹。
温似好奇地问那身边众人:“此人犯了什么罪?”
“谁知道呢,听说是鸠杀了自己的亲子,被媳妇发现以后连媳妇也没放过,好嘛,简直是畜生。”
“我听说啊,在他家院子里更是埋葬了不知多少幼童的尸骸,官兵们发现的时候,有不少没经过事的,都吓尿了!”
温似心里打了打战,不曾想竟有如此穷凶极恶之人。
眼见台上小胡子的监斩官望了望日头,随即不耐烦地高喝一声:“时辰到,立刻行刑!”
早有一丑脸大汉提刀而立等候多时,得令罢向前趟过几步,高扬起那雪亮的鬼头大刀,瓮声瓮气地说:“可还有甚遗言?”
那消瘦的男人微微仰了仰头,贪婪地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似是因为在昏暗潮湿的环境里呆了太久,眼睛受不得这般堂皇的日光,便迅速低下了头。
人群中温似汗毛炸起,全身犹如过电般战栗不已,那张脸,分明是前世的他自己!
温似死死盯住那高台上的男子,内心有千百种想法逐一闪过,双手已是汗津津绵软无力。
不知为何,那男子也直勾勾的望向了温似,面带诡异的笑容对着人群中他的方向比了比口形。
“可甘心做那圈养牲畜!?”
“可甘心做那圈养牲畜!?”
“可甘心,做那圈养牲畜!?”
无声无息的波澜在温似心头炸起,四周的一切潮水般退去,整个世界开始崩塌殆尽,温似抱着头缩在角落,痴傻般望着天空被撕下块块褶皱的皮,漏出黑洞洞的虚无。
......
“公子,公子!?你醒了?口渴吗,真真去给你倒水!”
眼前似蒙了一层水雾,模糊间识得一领鹅黄色的娇俏颜色,温似欲张嘴说话,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干涩嘶哑犹如夜枭:“给我,水!”
......
温似这一觉睡了两天一夜,傍晚时分才清醒过来,可把这刚刚有了寄托的小丫头急坏了。不知跑了多少路请了几多郎中过来给温似诊治,都说是心神受损,睡一觉就好了,没什么大碍。小姑娘怎么想怎么放心不下,索性就在床边这么守到了温似醒来。
温似靠着枕头,坐定了身形,犹自回味着刚才的梦境,望着窗外怔怔出神。不想肚子不整气,呼噜噜的一串闷响。当着小真真的面不由大窘,再也维持不住深沉思虑的姿态,只好低头握拳咳嗽了一声,转移话题道:“这两日辛苦你了,我竟还让你这么一个小姑娘照顾。实在是有些对不住。”
小真真急忙连连手:“公子说的是哪里话,我本是无籍黑户,又没什么拿手的本领,幸亏公子心肠好,把我解救了出来。能有机会照顾你,是我的福气呢!对了,公子你是不是饿了,我去给你烧些热饭菜来!”
“不用那么麻烦!”温似懒洋洋的说:“你去买些粥饼就好,我饿了这么久也吃不下太油腻的东西。”
小真真忽然沉默下来,双手一背,欲言又止。
“怎么了?”
“嗯,公子要不还是我给你做吧。真真手艺不差的。”
“没事,说了不用。再说你也累坏了,随便买点吧。”
“可是没有银钱了。”
“那床下箩筐里就有,你自己去取就好了。”
“都用完了。”
“什么!”温似不顾浑身无力,当时腰板挺起双目圆睁:“那可是整整八两雪花银钱,你用在何处了我的大小姐!?”
真真委屈地说:“你突然晕倒,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只好请了些医馆的先生们过来,都给了先生们坐诊费了。”
“你总共请了多少医生,能交出去八两的坐诊费?”
“我不知道耶,第一天先是仁心堂的黄老先生,百草堂的王老先生,春风堂的范老先生,灵芝堂的刘老先生,然后就不记得拉,很多乡亲们介绍的走脚郎中啊,还有药事局的医者都有哦。”
“......”
“他们都说你是心神疲累,好好休息就会好的!”
“......”
“公子为什么你脸色这么差,你又哪里不舒服了吗。”
“没,没事,那你看看家里还有什么能用的食材,随便做一些吃的就好了。”
“没有了哦,我每顿饭都做了等你起来,可是你一直没睡醒,能吃的东西都用完了,都倒掉了,好可惜哦。”
“......”
“公子,为什么你的表情让我感觉我做错事了呢。”
“没,没有。我只是还有些累,还想睡觉。”
“可是我也饿了。”
“...你等我一会,我起床想办法弄些吃的。”
在床上发了一会呆,温似拖着虚弱的身体出门厚着脸皮管四邻讨了些吃食,跟小丫头对坐着狼吞虎咽起来。一边往嘴里塞着馒头,一边望着小姑娘的头发怔怔出神:“什么时候真真会和梦里一样漂亮呢?”
想起了那个奇怪的,仿佛又带点启示的梦境,温似内心不禁又沉重下来。在亲眼见过老头一剑开天对上的那张血红色大网以后,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的心态已经起了某些微妙的变化。
那句振聋发聩的:“你想做那被圈养的牲畜吗。”似仍回荡在耳畔,让温似心中烦闷不已,于是索性放下筷子:“我出去一趟,散散步,你安心在家。过两日我带你去官府入籍。”语罢叉手走向门外。
温润的月色铺洒在大地,莹白色皎洁的光辉让温似心头慢慢平静下来,老头的离去,诡异的梦境,路径的选择,甚至已经有些模糊的现代生活,都逐一安分的睡进了温似的脑海,不再一一跳出来兴风作浪。温似萧萧索索立在十字街口,忽而振衣放声:“天上白玉京,仍是讨营生。仙人抚我顶,求我问长生。误逐世间乐,谁人不无情?九十六圣君,浮云挂空名。”
小真真一手拖着下巴,一手调弄着那如豆的灯光,心里暗想“以后一定要多跟公子读书习字,好给先生张脸。衣食住行上的活计也要勤快一些,不能让公子觉得我是个白吃白喝的。嗯,要是能一直这么无忧无虑,可真是太好了。”
可世间事,会有长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