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胡子比头发茂盛得多的中年男人正冲着他咧开大嘴,一件洗的发白的军绿色T恤松松夸夸的套在身上——
“毕元!”林撼惊讶的喊出了声,“你,你要去哪儿?”
“什么话!”毕元呵呵的笑着,“你以为这是公交车吗?当然是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呗!”
“拉萨?”
“当然!”
“你的血压……”
“通过啦!终于他妈通过啦!哈哈哈……”
毕元一只大手又一次重重的拍着林撼的肩膀,他咧着的大嘴的笑容令林撼突然想到了那次在箭扣长城拍到云海日出,那次毕元也是这样的大笑,看着这个老男人深藏在沟壑之间的放着光的眼睛,林撼终于找回了那份久违的兴奋!他不由的看看四周,他准备好好的和这位老哥聊一聊,但是毕元接下来首先说出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你小子,艳福真是让老哥我羡慕的不得了啊,换女朋友了吧?”
林撼笑着沉默不语,他觉得毕元肯定也是看到了网上那些不着边际的八卦,不解释也许没什么,一解释肯定会招来更多的麻烦,但是毕元的情绪很明显在一个加速跳动的频率,他并不期待听到林撼的任何解释,依然自顾自的继续着这个话题——
“蓝茜那妞儿真是不错!几年前见过,那模样身材好的没话说,还那么体贴,你知道吗?今天早晨她给我打电话,让我一路上多照顾一下你!”毕元抖动着茂密而有些花白的胡子,表情丰富的让人无法琢磨,他往林撼身边凑了凑,黝黑粗糙的大手一摊,“唉,你说,就咱俩一出现,一个花样年华,一个老弱病残,谁照顾谁啊,哈哈哈……”
蓝茜!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林撼心里暗暗的惊讶,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很正常,他记得那天以后曾经在好几个地方意外的遇到过她,甚至在机场取票的时都好像看到了她——蓝茜好像在跟踪他,她应该一直在为他担心。
蓝茜,蓝茜!林撼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他对于这个女孩也只剩下了感激和深深的愧疚。这个和自己只有几面之缘的女孩居然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出现在他的生活里,给了他温暖,给了他无微不至的照顾,更重要的是,她知道他的秘密,她不厌其烦的听了一个话唠关于死亡的倾诉,他感激她。然而,真是命运弄人,令他没想到的是,那天他利用她狠心赶走了小雨,她却突然说她爱他,她对他一见钟情!他痛恨自己太粗心,当时为什么能那么轻易的接受一个年轻女孩子的温暖照顾呢?!更加不可饶恕的是,他或许已经在不自知的时候深深的伤害到了她,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真是罪逆深重。那一夜,他整晚都在做着噩梦,梦到了一直自我感觉良好的自己居然是个十足的恶人,他伤害了很多人——点点在哭,小雨在哭,蓝茜也在哭,就连母亲也在哭……她们都在哭着向他要着什么,他从慌乱中惊醒,他害怕极了,他不得不用最恶毒的方式把她赶走……
毕元的激动仍然在持续,他像个终于说服了父母独自外出春游的孩子一般撒着欢,他的话题多得让林撼都应接不暇,他并没有在蓝茜的事情上纠缠很久,很快便开始了下一个话题——他是如何酝酿了这次的西藏之行,俱乐部的同行是如何的踊跃参与,他是如何精心的调理饮食、锻炼身体,又是如何离奇的通过了体检,如何作为先头部队第一批杀到这里……平时不怎么喝酒的他竟然和漂亮的空姐要了两听啤酒,要和林撼庆祝一下他们终于达成心愿!他又拿出一本笔记,翻着不知什么时候做好的一叠厚厚的攻略,指指点点的对林撼畅想着这次他想象中的行程。
眼前的这个粗糙老男人的激动让林撼恍如隔世,他的思绪情不自禁的随着他的滔滔不绝在现实和梦境般的过去不停的来回穿梭,他无比怀念以前的时光,那时的他又何尝不是这样,不修边幅,不计较得失,豪爽不羁,潇洒自在,却一味的对镜头那端美好的一切有着执着疯狂的热爱。
他突然记起了那年去箭扣拍雪景的情景,他们一行五人筹划了一周,终于成行,他们顺利到达了西栅子,但是原本天气预报已经报停了的雪却没完没了的下,而且越下越大,常走的路都被大雪覆盖的不见了踪迹,气温也降到了接近零下二十度,当地人都建议暂时不要进山,可是他和毕元却认为这是长城绝美的时刻,他们背着沉重的装备,提着登山杖就兴冲冲的进山了。困难是始料未及的,但是收获也是前所未有的,他们冒雪,一路走一路拍,他们拍到了水墨的巨龙腾飞,拍到了冒雪在空中盘旋的神鹰,还拍到了罕见的云海日出!他们陶醉在雪中巨龙的恢宏气势中,几千年的文明凝滞了,时间凝滞了,他们感受不到时间的滴答声,更感受不到寒冷,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返回驻地,惹得同伴差点儿报警搜救!不过,代价也是惨重的,他们两个的手脚都冻伤了,接下来的几天都蜷在温暖的屋子里,忍受着冻疮的奇痒疼痛……
天色全黑的时候,林撼被一阵剧烈的抖动摇醒了——他居然睡着了。机舱里飘着空姐轻柔的声音,安抚着稍稍有些躁动的人们,飞机刚刚遭遇了一阵强烈的气流颠簸,拉萨下雨了,但是,飞机马上要降落了。
林撼把安全带拉的更紧了一些,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毕元,他闭着眼睛,紧锁着眉头,似乎不是睡着,而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怎么了?”
“难受。”
“很严重吗?”
“嗯。”
飞机已经安全降到了拉萨机场,雨依然下着,人们陆续走出了机舱,踏上了这片神圣的土地,远处有隐约可见的山影,清爽的空气让人禁不住打个冷战,有人不顾天空不断飘落的冷雨,开始和头顶只亮着一半的红色“拉萨”合影留念。
林撼感觉喉头和胸口都紧绷绷的,呼吸有些困难,耳朵里一直听着自己加速的心跳,但是毕元依然没有能够好起来,状况似乎越来越糟糕了,他浑身瘫软,几乎不能独自行走,更别说背上自己沉重的装备了。林撼一手扶着毕元,一手拖着两个人的行李,顾不得四下多看一眼,便气喘吁吁的开始寻找最近的酒店。
毕元感冒了,肺部严重水肿,诊所的大夫强烈的要求他去住院治疗,他说毕元的身体条件来这里简直等同于玩命!但是毕元只在这里吊了几瓶点滴,吸了一小时氧,却并不把大夫的话当回事,虽然身体并没有多少改善,但他拒绝接受大夫的建议,他执拗的和林撼回到了酒店,他说既来之则安之,好不容易踏上了这片土地,不能就这么轻易离开,他还说他会没事的,他要在这最接近天堂、佛光闪闪的地方用最虔诚的心感动圣灵和他的身体。
林撼笑了,毕元一直是那样顽固的人,没有人可以改变他的决定。
但是,当又一个黑夜终于过去,耀眼的阳光穿透窗棂的时候,毕元却说,他真的要离开了。林撼不知道在过去的一夜会是怎样的折磨才使得这个执拗的汉子最终屈服了——
我要走了,我是人,不应该踏入神的领地,他说。
“老弟,替哥哥好好拍一拍这里的美好……”
毕元拥抱了林撼,在他的耳边哽咽的说了一句话,又重重的在他的背上拍了拍,神情黯淡的走进登机口,他的眼睛里噙着泪花,他隐藏不住两手空空的失落和悲伤,他头也不回的举起一只手用力挥了挥,便停在空中一直举着,走进了那条玻璃通道。
林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些天他感受了太多的伤感,太多的无奈,太多命运里突然的转弯,此刻他只能看着那个无奈、失望的背影,直到一个拐弯挡住了视线——
他又一个人了,孤独而自由。
林撼开始了在拉萨街头的独自游荡,毕元把一整本的攻略都留给了他,但是他却毫无心情去实施那个完美的计划,他裹着风衣,戴着宽大的墨镜,压低了帽檐,跟着稀稀落落的人流,漫无目的的沿着拉萨河缓缓的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布达拉宫就在眼前了……
夜深了,林撼依然站在窗前,望着静静流淌的拉萨河久久的没有睡意,夜太静了,静的让人无比清醒。过去三十年的成长经历,就像一副倒也倒不到尽头的胶片——和玩伴们的美好淘气无忧无虑、到处惹是生非的童年,痛并快乐着的中学时代,还有意气风发、无所不能的大学时代,和大牛、小军的亲密无间的兄弟情谊,与艾明志趣相投的知己情怀,还有关于年少时的林婉的美好记忆和她的文字里的那段凄婉的经历,还有小雨,他这辈子的痛,蓝茜,他这辈子无法补偿的罪,还有母亲,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牵挂的人……
书上说,一个人到了生命的尽头就会有这种情不自禁的回顾过往的念头,原来真是如此,林撼苦涩的想着。他缓缓的移步到书桌前,开始了每天的记录——
“8月16日,拉萨。
我独自徜徉在日光之城拉萨街头。
原本崇尚“行如风”的我,此时却情不自禁的放慢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