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雨后,空气清静。
但其中,土味太重。
修闲不喜欢。
他靠树而坐,静静地等着女子报上名来。
但对方不知在琢磨着什么,许久不说话,这让他有点气闷。
是我救了你,你便当感恩。今气氛如此尴尬之时,你总要念及恩情,主动说话打破尴尬吧?怎么,难道还要我来想话题不成?
仔细想想,这些年间面对世间女子之时,自己向不曾主动开口,思虑着当寻什么话题,倒是那些女子生怕自己会无聊离去,不断动脑找种种话题,引自己与她们聊。
怎么突然间就变了呢?
他忍不住又在心里骂老天是个熊孩子。
好吧,实际上我只是将你从路上抱到了树下,也并不算是救了你,因此也没多大的恩情。念你刚失了伙伴,本仙师就勉为其难……
“姑娘如何称呼?”修闲问。
许多年不曾如此主动,一时倒有些新鲜。
“我……”女子回过神来,道:“我叫朝夕。”
然后便又没了话。
“朝夕相对的朝夕?”修闲不得不接话。
朝夕点了点头,便又沉默。
修闲觉得有些头痛。
但朝夕的头只比他更痛。
朝夕头痛的原因,自然不是这个名字怪异的恩人,而是那失落于山中的界印。没有界印,她便再回不去人间,只能长留这无人之地,禽兽之界。
但山中不知还有多少凶悍禽兽,自己先前有张凌仙师为伴,尚且险象环生,如今只身一人,又是否能平安踏遍这山间土地,找到失落的界印?
她看着修闲,在思索应不应该来求他。
这人能入兽界,自然也有界印在身。若求他,他自可带自己离开此界。
但……失落的界印乃是仙门之物,自己盗用已是大罪,若再遗失,岂不要连累哥哥?
可若是求恩公帮自己入险地寻印,是不是有些过分?
可若不求,哥哥如何向门内交待?
她想这问题想得头疼。
修闲站了起来,身子一动,身上便落水如雨。他甩了甩袖子,无奈地问朝夕:“你是修仙者吗?”
朝夕点了点头。
“能否生个火,咱们把衣服烤烤干?”修闲问。
朝夕应了一声,抬了抬手,又摇了摇头:“我灵元已经耗尽,麻烦恩公来吧。”
你这个姑娘真不聪明。我若能生出火来,先前又何苦泡在雨里?
修闲很是无奈,但也只好主动承认:“问题是——我办不到啊。”
朝夕瞪大眼睛看着修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修仙修重楼,重楼纳灵元。楼阁重叠起,登顶可及天。
便是如自己这般的一重楼,亦可凝灵元以成焰,化冰火以伤敌,他却连堆篝火也点不起来,难道……
不是修仙者?
“恩公不是修仙者?”朝夕开口问。
“是。”修闲答。
“恩公灵元也已耗尽?”朝夕问。
“不是。”修闲摇头。
这种回答简单直接,能在极短时间内说清问题,但又能在极短时间内复杂化问题。面对这答案,朝夕有些恼火,但因为对方是恩公,所以只能压住恼火,问:“恩公,我的灵元确实已经耗尽,还得麻烦恩公……”
“我用不了仙术。”修闲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于是将答案复杂化。
于是,问题便简单化了。
“灵元在身,怎会用不了仙术?”朝夕有些惊讶。
“这个问题,说起来有些复杂。”修闲想了想后说,“我们还是等你恢复灵元再考虑生火的事吧。”
正说着,却闻到一股味道,转头一望,见不远处有烟升腾,这才想起先前有树被雷劈断。
“倒是方便。”他笑了笑,举步向着那处走去。
朝夕一时不解,望了那坟一眼,跟了上去。
被雷劈断的树一直在燃烧,此时雨停,火便更大,湿木遇火便生烟。修闲来到近前,挥手驱着烟,凑近了火焰,不片刻便感觉暖和了许多,不由舒服地轻叹一声。
朝夕皱眉看着他,许多事情想不通。
两人就这么围着断树烤火,不知过了多久,才将身上外衫烤干。但里衣仍湿,很不舒服。
修闲脱下外衫,看了看朝夕,说:“脱下来,干得快些。”
朝夕皱眉:我一个姑娘家,如何能在外人面前脱下衣衫?你却是怎么想的?
此时她已然恢复了一点灵元,摇头道:“不必。我灵元恢复了一些。”
体内重楼中灵元运转,外散为热力,一时间,周身雾气蒸腾,没用多久,衣衫由内而外,尽数烘干。
修闲看得心中羡慕,又埋怨了几遍老天。
“恩公身在几重楼?”朝夕问。
“什么?”修闲听不懂。
朝夕有些疑惑,以为自己没说清楚,便又问了一遍,修闲仍是一脸怔怔,显然听不懂她的意思。这让朝夕大感惊讶,忍不住问:“恩公不是修仙者吗?”
“是。”
“那却不知重楼?”她皱起了眉头,忍不住琢磨恩公是不是在开玩笑。
修闲那介于清澈与幽深之间的双眼,让她看不透其意。
“何为重楼?”修闲意识到这有些不对头。
自己是金丹大成之境,但却无法以金丹之力调动灵元,施展种种仙术,也许原因便在于这“重楼”之中。
朝夕完全被修闲搞糊涂了,未答重楼之事,反而问:“恩公到底是不是修仙者?”
“便算不是吧。”修闲有些生气。我问你重楼是何物,你答便是,为何一心纠缠于我的身份?
朝夕眉头大皱,疑惑问道:“那恩公是怎样进入兽界的?”
“兽界又是哪里?”修闲不解。
朝夕看着修闲,惊愕的眼神似乎在说:你在逗我吗?
修闲努力地在想一个完美的解释,但又怕说出真相会吓坏朝夕。其实吓不吓坏这姑娘,他倒无太大所谓,只是怕姑娘以为自己是疯子,害怕之下会弃自己而去。
如今自己不能乘风而行,偌大天地,一步步丈量至此,才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个活人,如何敢让她离去?
他已然想到,这必是天道与自己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又或者是给了自己一个莫大的惩罚。
好吧,人不能胜天,我便认了,这罚我且先接着,日后再说。
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这是哪里,我当再往何处去。
却不是我是谁,我自哪来。
“我生于此地,长于此地。”他顺嘴开始瞎编,试图做出个完美的解释:“所以不知此地之外还有何地,更不知什么重楼如何。”
这解释当然极不完美,甚至破绽百出。但对有些人来说,这样的解释便已足够。
朝夕很是惊讶,却轻易相信了他的话,忍不住好奇地问:“那你的家人呢?”
“在我很小时候,便都过世了。”修闲随口答。
原来竟是个孤儿。
朝夕看着修闲,突然觉得他很可怜。
难怪他的衣衫会这般破烂不堪,想来是从小穿到大吧。
若让修闲知道她此刻想法,只怕会被生生笑抽——世间哪有一件衣服能从小穿到大?
是我不曾生长发育,还是这衣服始终随我一起生长发育?
修闲自然看不穿人心,只是却读懂了朝夕眼中的同情。
这便大可不必吧。
“我一人闲得无聊,便打算远行。行至此,见到你。”他说,“我对外界,甚至是此地的一些事,终是一无所知。你若愿意,便说给我听听吧。”
朝夕点了点头,满心同情地想:这有何难?
“此地名为兽界,乃是上古天分六道后,兽道生成的世界。”
“上古之时,天地本为一体,后不知因何生变,化为六道,再成六界,为人、魔、妖、兽、冥,以及此五界之上,万物渴望得入的无上天道。”
“诸界生灵,莫不以修仙得入无上天道为目标。修仙者,修重楼,吸纳天地灵元入体筑成重楼,纳灵元于楼中为己所用,化而为种种仙术。”
“重楼分五层,愈高愈强。而五层境界之上,还有登顶之境,即传说中的飞升之境,随时可破天而去,登临无上天道。”
朝夕认真地解释着。
修闲静静聆听,隐约有所悟。
原来自己已被上天抛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里比自己的故土世界更复杂,竟然由六界组成。
这里虽也有修仙者,也有天地灵元,但修仙之法、使用灵元之术,却与故土世界大不相同。
故土世界,是修仙修内丹,金丹大成,便可飞升。
这里却是修什么重楼,以楼纳灵元,破楼而飞升。
自己体内之金丹虽强,却不合于此地天道仙力,无法以金丹御灵元,使用种种故土世界的仙术。
于是自己这堂堂金丹大成的仙师,却一下变成了什么仙术也用不出来的凡夫。
修闲怔了一会儿,然后却笑了。
我虽金丹大成,却不必再担心压制不住为天所见,被强引飞升。
妙!
真是妙!
他环顾四周,只觉这个世界,怎么越看越觉得就那么顺眼了呢?
自此,他再不用担心苍天这熊孩子非拉自己去陪它玩,可随性悠游于天地间,再无后顾之忧。
这岂不便是大自在,大解脱?
岂不是就得了自己心中渴求的大道?
他情不自禁地看着朝夕笑出了声。
朝夕愕然:恩公莫不是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