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铅云沉重,如天之盖,使地不得晴朗,使人心压抑。
山道上,有两人一路向前,不时停下。
两人一男一女,男的年近四十,女的只十六七岁的样子。此时男子喘息不定,被女子扶着向前,但走不多久,便要停下来休息。
“朝姑娘,别管我,你快走吧。”男子再次停了下来,痛苦地依着一棵大树,摇了摇头。
“不。”女子摇头,目光坚定。“若非为我,您不至于落此险境。我若弃您而去,那便是无情无义。”
“不可意气用事。”男子皱眉斥责,“是我盗出界印,带你来此;是我思虑不周,害你置身险境……”
女子直接打断男子的话:“但来兽界寻兽为侍,却是我的主意。您疼我、帮我,是恩情。此时我更不能丢下您自去。活着便有希望,咱们只要找到界印……”
两人正说话间,林中有风起,一头壮硕的紫毛巨狼自林中走出,独眼放出幽幽凶光。
它瞎了一只左眼,观其疤痕,当是被同类所伤。
一般狼族内斗,只为争夺狼王之位,可见此狼是夺位失败离群的孤狼,亦由此可见,此狼实力必极强悍。
它那只独眼中流露出智慧的光芒,盯着二人,似在观察,并不急着进攻。
“孽畜退下!”男子强忍住喘息,厉喝一声,一手掐了个指诀,一时间,天地灵元动,快速地在紫狼前方凝聚成一个重甲枪士。
枪士全身散发着淡淡的灵元光芒,手中大枪锋芒毕露,用力在地上一顿,青岩立时被撞裂。
紫狼眼中微有骇然,略向后退了退,似乎有离去之意。
但就在这时,男子再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那重甲枪士的身形便微微动荡。
紫狼狡诈,知道机会已在眼前,自然不肯放过,突然如一道紫电般扑了过来,直冲向重甲枪士。
重甲枪士抬枪前刺,却因自己身形突然动荡而刺了个空,紫狼一下将他扑倒,一口咬住重甲枪士咽喉。
咳嗽中的男子张口喷出一口鲜血。
女子本在扶着男子,将体内已然不多的灵元渡给对方,此时厉喝一声:“孽畜敢尔!”
她右手扶着男子,左手掐了个指诀,天地灵元便于她身前快速凝聚成一只雄鸡大小的鸟。
那鸟一现,便振翅飞腾而起,全身羽毛隐约化为剑形,直向着那紫狼冲去。
紫狼松开重甲枪士,一跃躲开,复又向着女子冲来。
女子有些惊慌,神念动间,那鸟在空中一转,袭向着紫狼后方。
但三方距离不同,紫狼速度又快,那鸟追上紫狼前,紫狼必能先一步将女子扑倒。
男子此时突然站起,双眼放光,抬手掐诀后,一指紫狼,紫狼那将近两百多斤重的身子,便就此凝在空中,不住抖动,既不能向前,亦不能后退,更不落下。
紫狼眼中流露出恐惧之色,此时,那鸟飞了过来,长啸声中全身羽毛如剑竖起,掠过紫狼身体。
那巨大的狼身,瞬间如被几十柄剑斩过,一时血肉模糊。
男子神念动,重甲枪士自地上一跃而起,一枪贯穿紫狼胸膛,大枪一甩,紫狼尸体摔落远处。
男子再坚持不住,终倒了下去。
“张叔叔!”女子悲呼一声,急忙将他扶住,却被男子沉重的身体带着一起倒在地上。
男子不断咳着血,艰难开口:“朝姑娘,我不行了。界印当就遗落在此山中,你仔细寻找,定能找到……快走……快……”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终于在长出一口气后,不发一声。
女子怔怔地看着男子的尸体,眼里泪水滚滚而出。
男子一死,那重甲枪士便直接散成漫天灵元,复归于天地怀抱。
女子握着男子渐渐发凉的手,哭着说:“都怪我,我不该贪心,不该走这捷径……是我害了您,是我不好!”
她哭了许久后,咬牙站了起来,费力地将男子尸体背起。男子身体沉重,女子力弱,期间几度撑不住而摔倒在地,摔破了手掌,撞散了发髻,但仍是倔强地将男子背起,一步一步向远而去。
头上铅云越来越浓,由灰色化而为一片黑暗。天地之间,风渐起,吹动飞沙走石。
女子渺小的身影,在天地之间、在狂风中、乌云下,显得如此孤单无助。
雨点落下,初时大如豆,转眼便倾盆。暴雨之中,女子背着男子的尸体蹒跚向前,不时摔倒在泥泞的山路上。
她那艳丽的衣裙,早已满是泥污,肮脏不堪。她那张红润的小脸,已成了冰雪的颜色。
她挣扎着爬起,始终不肯丢下男子的尸体,始终咬牙坚持背着那尸体向山上而去。
天地不但不为她感动,却似乎反而起了怒意,连续几道惊雷落下,竟然有一道劈中了道边一株巨树。那树立时折断,断木顺坡滚下。
女子慌忙躲避,但仍是被一道粗枝撞上,与那男子的尸体一起横飞出去,顺坡摔落。
这一撞虽未至要了她的命,但她所有的力气都已用尽,体内的灵元也因抵挡这一撞而耗光。
她仰躺在坡下,望着那不断降下箭般雨滴打在自己身上的天,知道自己的人生之路,也许便只能走到这里了。
她有些不甘,有些难过,有些后悔。
她的眼睛慢慢合上,但在朦胧之中,却又仿佛看到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立在她眼前,便挡住了整个天。
谁可只身遮苍天?
莫不是真仙?
她脑海中涌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后,便昏死了过去。
修闲看着眼前的女子,有些无奈。
“我虽名闲,但本不是喜欢管闲事的人。”他自言自语着。
抬头看了看天,那些雨打在他的脸上、身上,湿了面,湿了身,好冷。他低下头叹了口气:“你至高无上,却这般小孩子气,好生无聊。”
他在大雨中缓步而行,走过去探了探男子的脉,确定其已身死后,走到林地里,弯下身子。
他用他那皮肤细腻,肤色雪白的手,轻轻地挖向地面,那夹杂着乱石的土块便被轻易挖起。
有些疼啊!
修闲抬手,轻轻往指上吹气,心里抱怨起来:你以九九八十一道雷来杀我,杀之不死,是你本事不济,如何就耍孩子脾气,将我抛到这奇怪的地方?荒无人烟,只见禽兽,好不容易撞见两个人,一个死了,一个半死,我还要挖墓葬他,想法救她,真是好生麻烦。
心里抱怨着,手上却不停,不久之后终挖出一方浅穴,将男子的尸身放入其中,再捧土覆盖。
林地里,就此起了个坟包。
修闲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双手,好生心疼。
他一边往手上呵着气,一边走回山道上,将那女子抱起,进入林中。
寻了处大树,躲于树荫之下,虽不能尽数隔绝大雨,但终好过直接在暴雨洗礼之下站着。修闲往手里呵着热气搓着手,看着与自己并排靠树而坐的女子,心想:这里到底是何方,你又是何人呢?
纵目四望,呼吸吐纳,可以感应到这里有着充足的灵元。
但这些灵元虽能被吸纳入体,却无法与自己体内金丹仙力完美相融,那种种无上的仙法,便全无从施展。
想他堂堂天下第一仙师,如今面对暴雨,却既不能挥手驱散重云,又不能一念生热烘干衣衫,却只能如凡夫一般,于天威之下瑟缩,何等的凄楚?
修闲一时怔怔,不由想起了童年时。
也只那时,自己才活得如此狼狈吧。
也正因不想再如此狼狈,自己才会开始修仙吧。
可没想到修到头来,却仍是如此狼狈。
你这天,真是个熊孩子,耍别人当有趣吗?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那女子也慢慢动了起来,微微张口,似是想喝顺脸颊而落的雨手。
修闲想了想,决定帮她一把,将自己衣袖提过来,用手一拧,里面的水便直落入女子口中。
女子被呛得弯腰咳嗽起来,却也醒了过来。
修闲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出声。
面对女子,他向不曾主动开口,都是这么静静地看着,等对方含羞垂首,自己过来搭话。
女子咳嗽了半天,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死,一回头,才看到靠树而坐者另有一人。
那是一个身着破烂长衫的男子。
男子的皮肤细腻白皙,脸上带着一种极淡的笑容,眼神看起来很清澈,但再看又觉得幽深,让人观后心情颇为复杂,始终看不透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又究竟在想什么。
男子一身长衫很合体,但却破烂不堪,其上处处焦黑污损,仿佛被雷轰过几遍似的。
不过就算穿着这样的衣衫,男子竟然也会给人一种整洁之感。
女子觉得很奇怪。但毫无疑问,自己既然没死,那便是此人救了自己。
她脑筋转得快,想通了这点,便没像一般女子醒后初见陌生人时那般,又是惊叫,又是诧异,而是站了起来,向着男子一礼:“多谢。”
修闲看着她,缓缓点头,笑容更深了几分。
他见过千百样人,自然不会因女子这沉稳的反应便觉得其人有趣。
女子环顾四周,面色微变,再一礼,问:“请问与我同行的那位……”
“葬了。”修闲抬手指指远处。
透过林木,可以见到远处的那坟包。女子怔怔望了许久,走到坟前跪下,重重磕了几个头,又流了阵泪。
复又回来,问:“恩公如何称呼?”
“修闲。”修闲答。
女子额上正中有泥印,看着有些滑稽。修闲忍不住又露出淡淡的笑容。
“原来也是修仙同道。”女子说,然后又问:“请问恩公如何称呼?”
修闲一怔:不是刚告诉了你吗?
“他们叫我大祭酒。”他想了想后答道。
这次轮到女子一怔。
“大祭酒?”
“是啊。”
“可那……并不是恩公姓名吧?”
“姓名,已然说过。”
“说过?”
“修闲。”
“修……”
女子怔了好久,这才意识到对方初时所说的并不是用来代表身份的“修仙”,而是代表名字的“修闲”。
好怪的名字。
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