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竟有如此身手了得的少年,如此看来已由不得你我不服老了。”灵晗道长听了司徒空空所言,半开玩笑地说。
“老头子浑身都是偷鸡摸狗、脚底抹油的本事,只能打发些跳梁小丑,的确不是那女娃儿的对手。倒是牛鼻子你那一手无极剑天下无敌,总不至于用来对付小辈吧。老头子其实不觉得那三个小娃儿是什么凶恶之徒,只怕是这中间有什么误会。牛鼻子身为武林泰斗,德高望重,还请开导开导他们。”司徒空空说罢吹了吹手里杯盏热茶,怡然啜饮。
“想不到偷儿竟会为他人说情,莫不是看上了那个轻功不错的小子,想要收个徒弟?”
“老头子如今年近古稀,传人却是一个也无,不像你这牛鼻子,门下弟子近百,更有两个良才美玉可传衣钵。若是老头子这一身独步天下的轻功绝学就此失传,岂不是憾事一件。”司徒空空说着露出忧伤神色。
灵晗道长叹息一声,“我最得意的那两个弟子不提也罢。一个你方才已经见过了,无欲无求,独爱寻仙访道,云游四方,一年之中竟有大半不在武当山上。另一个则独专剑术,虽在江湖上略有侠名,但行事过激,身上似有解不开的偏执。贫道尚不知这武当一派究竟要托付与谁。”
灵晗道长话音刚落,只听紫霄宫外有人大声通报:“弟子南宫介今日回山,前来拜见师父。”
“你进来吧。”灵晗道长答话道,他转而对司徒空空说,“刚说起他,想不到他便来了。”
南宫介步入紫霄宫时,亦如平日一般紧张,森然的真武神像让他体会到紧攥心头的畏惧,寒意如同大殿中的檀香香气,透过每个毛孔,成为身体里颗粒状的存在。南宫介无意中触到悬在腰中的宝剑,勉强镇静下来,眼前种种幻象渐渐烟消云散。
“启禀师父,徒儿已将请柬送至各派前辈手中,各位前辈均命弟子回话,定会于本月十五日前来武当山观礼。”南宫介单膝跪地言道。
“辛苦你了。”灵晗道长离座将南宫介扶起,上下打量一番,微微笑道,“这一路可又遇到什么不平事,说与为师听听。”
“弟子正有一事要禀报师父。”南宫介当下将游龙帮霸占长江水路劫掠来往船只之事道出。灵晗道长听罢捻须不语,司徒空空起身插话道:“老头子一路来也耳闻不少那游龙帮的恶行,只是没想到这些家伙竟无法无天到这般地步。”
南宫介复又跪倒,请道:“还请师父首肯,派弟子与众师兄弟下山,为民除害。”
“你起来吧。此乃我辈侠义中人分内之事,待过了十五日,山上之事一了,为师便亲自下山料理此事。”
“会不会太迟了……”南宫介跪着嘀咕道。
灵晗道长叹了口气,“为师知你一向嫉恶如仇,但性子难免偏激了些,须知上善若水、自然无为方是我派处世之道。你处处行事风雷一般,容易犯错不说,对你道法剑术的精进也没什么好处。”
“难不成就由得邪魔歪道为非作歹?”南宫介一时激动脱口而出。
“那游龙帮奸诈凶恶,只怕是狡兔三窟,除之不易。为师欲趁此次各派掌门齐聚武当之际,请长江左近门派高手相助。他们熟知长江地貌,必能找出游龙帮巢穴,一举将之覆灭。这难道不强过你带十几人下山,无头苍蝇一般地东奔西跑?”灵晗道长用浮尘在南宫介肘下一托,将其扶起。
南宫介道:“师父所言甚是,弟子冒犯了。”
“若是寻一个熟悉长江的人么,老头子倒是正有合适的人选。”司徒空空插话道。
南宫介不识司徒空空,遂出言问道:“这位前辈是?”
灵晗道长道:“这位是为师旧友,人称‘神偷’的司徒空空。他来武当的次数也不算少了,不过每次都是来偷吃偷喝,没让你们这些小辈瞧见。”
司徒空空打个哈哈,“小娃儿倒是中看。你师父说你的剑术在年青一辈之中可称翘楚,不知你自认可否当得?”
“师父竟也结交这等鸡鸣狗盗之徒……”南宫介思量之间没有听到司徒空空的话,灵晗道长立时喝道:“南宫,司徒前辈问话,你为何不答?”
南宫介一时结舌,告罪道:“弟子……弟子方才心不在焉,望司徒前辈与师父见谅。”
“罢了。你方回山,大约也累了,先下去休息吧。”灵晗道长浮尘一扫,自与司徒空空相让还座。
南宫介退出紫霄宫,正与一个老和尚迎面相遇。南宫介忽觉全身骤紧,手不自觉按在了剑柄之上。
“施主何须如此,和尚是牛鼻子的旧交,今日专程前来拜会,并无丝毫恶意。”老和尚道。
南宫介见这老和尚身材瘦削,双手过膝,白眉飘然,神色很是友善。其身后尚有一人同行,生得大耳圆脸,体形臃肿,倒也满面和气,似个富商摸样。南宫介收起戒心,应道:“家师在里面会客,不如由晚辈代为通禀一声。”
老和尚摇了摇大手,“不必。和尚和牛鼻子是多年的好友,还是由和尚自己来拜这山门好了。”和尚提了一口真气,向紫霄宫内高声说道:“和尚今日堵在这宝殿门口,牛鼻子你是见还是不见?”老和尚真气充盈,声如洪钟,震得屋内梁上簌簌落下灰尘。
“好个大和尚,你今日可是要拆了我这紫霄宫?讨打的话便进来吧。”灵晗道长人在殿内,语声却似发自殿外,用的亦是上乘内功传声。
老和尚吩咐同行的富商留在门外,自己大步流星便进紫霄宫里去了。他便走边歌:“秋至紫霄讨斋饭,反被山雾衣帽沾。占得一席无饱暖,爰付七言为羹餐。食需牛羊饮需酒,酉时狂歌子时休。木头脑袋牛鼻道,首自白来仍自愁。”
南宫介听这老和尚随口吟的打油诗虽为游戏之作,却也暗藏珠玑。诗为半字连珠,后句首字取前句末尾之字的一半,形式讨巧,倒也为之不易。
灵晗道长照了老和尚的面,笑骂道:“好你个无行和尚,大张旗鼓地来贫道这里混吃混喝不说,还公然藐视清规戒律,非要吃肉喝酒才肯罢休。”
老和尚笑着答道:“‘出家人不得吃肉’算什么戒律,不过是当年梁武帝一时兴起颁布的乌龙法令,和尚方外之人,又何须听那帝王之言。在寺里有方丈管着,和尚忍一忍便罢了,来了这里怎能不吃个痛快。”
“枉费和尚牙尖嘴利,我这里却没有荤腥给你这酒肉和尚吃。”灵晗道长答道。
老和尚自大摇大摆地往灵晗道长下首椅子上一座,佯怒道:“牛鼻子好生小气,自己躲起来吃肉喝酒,却不肯分些给和尚。”
只听司徒空空打诨道:“寂灭和尚别来无恙否?老头子多年未去看和尚,便是因少林的斋饭过于难吃,无怪和尚今日要上武当来讨饭。”
“偷儿莫说大话,你曾盗走少林至宝达摩棒,若不是牛鼻子作保归还,你又怎能逃脱少林的追查。你如今若是还敢到少林里偷吃偷喝,莫说全寺上下要与你为难,和尚见了只怕也是要打。”
司徒空空道:“和尚口气也不小。老头子若是想从少林寺偷些什么,又怎会蠢到被寺里的秃驴察觉。大和尚你今日可是专程来跟老头子算账的?”
“出家人四大皆空,岂能为账目这等俗务所绊,偷儿真是小瞧和尚了。”寂灭说道,“和尚这次前来有两桩事,一是奉方丈之命代表少林于十五日观礼,另一件便是想来会会故友,和你这牛鼻子坐而论道一番。”
灵晗道长接话道:“和尚今儿个怎么不住地胡言乱语,你学的是释氏典籍,贫道却只读庄老,你我论道岂不龃龉得紧,孰是孰非又有谁能定论。。”
“若是臭穷酸在这儿便不愁了,想其兼通佛法、道学,必能断你二人孰是孰非。只是此人已杳无音讯多年,此刻又如何能寻得着他。”司徒空空插话道,“昔年鼎足而三的佛、道、儒三绝,不知今日又是哪个更胜一筹。”
和尚连忙摆手,“不可不可,若是臭穷酸在此,和尚听他聒噪尚觉烦厌,哪还有论辩的闲情。”和尚转而对灵晗道长说道:“和尚也无心和你这牛鼻子于佛经道藏之中摘文择句,只是近来听说了些颇有道理的事,想和你这牛鼻子讲讲。”
“哦,和尚难得有这般兴致,贫道自当奉陪。”灵晗道长应道。
说话间童子奉上热茶,寂灭和尚端起茶盏,离座踱步,“和尚一日往洛阳白马寺投宿,入寺时正有一僧于暮间敲钟。是时日薄西山,群鸟归林,东方约有星影,四下万籁俱寂,和尚心有所悟,是以驻足而听钟鸣。牛鼻子可知我佛门弟子晨昏鸣钟的缘由么?”
“贫道略知一二。佛家晨钟暮鼓,经年不辍,以警修行者勤勉精进,劝莫荒废放逸。钟鸣百次又八,是以称为‘百八钟’,喻意消除尘世烦恼无数。”
“不错,牛鼻子也算见闻广博。”寂灭和尚接着说道,“敲那‘百八钟’须得两组,每组缓、平、急各十八下,是故敲钟者须分六次方可敲完。和尚切实听到寺中钟鸣每次只有十七声,待得全部敲完,共是一百零二声,正少了六声。和尚心中疑惑,便以此事相问,得一小沙弥作答,说白马寺负责敲钟的和尚有些呆傻,早晚敲钟,每十八下中必漏掉一下不敲。寺中主事者为此也曾数次责难,奈何那呆傻和尚没有记性,仍是次次漏敲,无计之下也只得由着他了。而众僧在听钟之时,每听十七下,便在心中补敲一下,如此这般时日久了,倒也无人留意霋呆傻和尚敲钟的错漏,只因各人心中听到的钟声皆已是一百零八下了。”寂灭和尚说着用手指沾了些茶水,随手一撒,地面上便多了一个大钟形状的水迹。“和尚以为人世是非悉存于心中那一百零八声钟鸣,而不在耳听的钟声多少,牛鼻子以为如何?”
“和尚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讲的终究仍是禅宗印心传心的那一套。是是非非,尘世万千,仅凭心念又怎能妄作论断。贫道此时想起一首打油诗,正可与你那‘心说’一辩。”灵晗道长浮尘一挥,地上水迹便顷刻消散,未留丝毫痕迹。灵晗道长接着说道:“佛云万物空,诸相由心动。全然因心起,何必务织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