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时仇独有伤在身,赶不了许多路程,而待到其伤势好转,两人自是快马加鞭,不足五日光景,便来到了长江之畔。
司徒空空望着长江滚滚波涛,一时老骥伏枥,壮心未已,胸中顿生豪气万千,“今日重临长江,只叹一声山河未改,人事已非。老头子年轻时混迹金陵,少不更事,竟放着长江这般英雄不曾结交,如今鬓已星星,复见长江,不禁忆起诸多往事。可惜老头子不通文墨,若是我那故友在此,定能作首好诗,以抒胸中豪情。”
仇独闻言说道:“晚辈文才平平,不擅作诗,唯有借花献佛,吟诵前人之作,但请前辈一听可好?”
“小娃儿且吟来听听。”
仇独于是扬声吟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司徒空空听罢呵呵笑道:“不错,苏大胡子这首念奴娇人称铜板铁琶,实乃千古绝唱,我那故友当年临江吟来,亦是这般令人神往。不过那人也曾说过,大胡子徒有知辨之能,却无谋事之术,以致一生郁郁,终不得志,可谓坐论无失,行则受困,文豪实然,英雄未必,空羡江东周郎,实则满腹牢骚。’”
“那位前辈胆敢如此评论先贤,想来定是了不得的英雄人物。”仇独说道。
“老头子也不知他算不算是英雄。”司徒空空叹道,“想其旷世之才,聪明绝顶,武功、计略、辞赋、书画样样精通,饶是如此,却为一个情字所困,最终落得国破家亡。”
仇独听到“为情所困”四字,随即沉默不语。
司徒空空又道:“我们且去租条小船,往那江中而去。老头子若是记得没错,只需在江心急流之处转个几圈,再行几里水路,便可到达明江水阁。”
“且待晚辈发个讯号,看看此处有无水阁之人接应。”仇独言毕自腰间取出一节竹哨,将之放入口中吹响,但听其声尖锐高亢,如同鹤唳直上云霄。仇独哨声先是三长,后是三短,接着又是一短一长,接以一短,吹罢复将竹哨收入袖中。
司徒空空听着有趣,于是问道:“小子这是吹的什么暗号?”
仇独答道:“前辈有所不知,这枚竹哨乃是明江水阁特制,暗号亦于事先早已约好,哨声长短依循八卦图形而定,长者为连,短者为断,是以方才所吹哨声,实为八卦之中乾、坤、坎三卦,亦是明江水阁所敬天、地、水三元,本派弟子听到之后,自会来此接应我等。”
说话之间,只见一叶扁舟现于江上,舟中一名妙龄少女,身着月白绣衫,浅蓝水雾纱裙,手撑蒿竹一杆,渐向二人划船而来。
少女面容秀美,身姿绰约,浆打水声之间,莺喉宛转动人:“山苍苍,水茫茫,大孤小孤江中央。崖崩路绝猿鸟去,惟有乔木搀天长。客舟何处来,棹歌中流声抑扬。沙平风软望不到,孤山久与船低昂。峨峨两烟鬟,晓镜开新妆。舟中贾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
司徒空空闻声赞道:“这女娃儿歌声醉人,词也编得妙极。”
仇独笑道:“前辈谬赞咱家师姐了,这词亦是东坡先生大作,名唤《李思训画长江绝岛图》。”
“这小女娃看模样比你还年轻些,居然是你师姐?”司徒空空奇道,“难道你们水阁弟子都读苏东坡不成?”
“前辈说笑了。”仇独应道:“师姐偏爱东坡先生,平日好吟其词,在下听得多了,偶尔也能记得两首。师姐少失所怙,不知生辰为何,自幼跟着家父习武,算是与我一同入门。但其天分极高,各种功夫都比在下厉害,加之遇事能谋善断,在下只配当其师弟,怎敢以师兄自居。”
待到小舟驶到近前,那女子便自船中跳上岸来,围着仇独转了一圈,而后对其笑道:“师弟出门才一个月,不想竟似长大许多,今日一见,倒像是个大人了。”
仇独双颊发热,正色答道:“师姐莫要取笑,我这次出门遇事不少,幸亏这位前辈仗义相助,方能事事逢凶化吉。”
“逢凶化吉?此话何来,莫不是看上了谁家小姐,却被人家拒于千里之外。”仇独闻言更是面红耳赤。
女子后又问道:“怎么没见同行诸位师弟?”
“众师弟为了救我脱困,皆已经死于恶人之手,若不是这位司徒前辈现身相救,恐怕我也没命回来。”仇独于是说起同门遇难经过。
女子听闻之余,自将一双秀眉蹙紧,眼中纵有万分悲痛,也已牢牢锁死,必不肯于人前垂下泪来。
女子听罢默然良久,方才回过神来,而后走至司徒空空身前,向其盈盈一拜,“我这师弟定给前辈添了不少麻烦,小女子月玉儿且在这里替其谢过大恩。”
司徒空空见状笑道:“小女娃与其在此客气,不如速带老夫前去水阁,多少吃点好的,方能慰劳一路苦辛。”
三人于是乘舟而行,依旧由月玉儿划船引路,时而顺流,时而逆流,在江中不住兜着圈子。司徒空空对如此行船很是不解,月玉儿便向其指明江中礁石布局,称是水阁为了防范外敌而设,船只若不小心,极易触礁沉没。
如此行了十几里水路,小舟来到江心一座小岛附近,司徒空空远远瞧见环岛砌有高墙,砖石通体沉黑,屹立已过百年,墙上放哨弟子亦已望见小舟,依次挥旗致意。小舟最终泊于正门之前,三人由是离船登岸,步入明江水阁。门内弟子见是仇独归来,纷纷上前问候,而月玉儿则已先行一步,往正堂通报去了。
司徒空空故地重游,穿庭过廊之间,只见此地仍如先前,依旧庭院深深,屋舍俨然,角落两座高塔遥遥对峙,正中武场开阔平坦,迎面正厅之上悬着一块牌匾,其上书有“万流归一”四字,笔力如剑凛然。司徒空空未入正堂,便见一个威武男子自内迎出,其人身着穿紫色长袍,相貌与仇独颇为相似,较之仅是苍老许多,黑发之中夹杂白发,应当便是水阁之主仇帆。司徒空空眼见昔日小子如今已然半老,忽生岁月沧桑之感。
“前辈光临敝派,我等有失远迎,失礼失礼。”仇帆抱拳为礼道,“犬子曾受前辈相助良多,仇某对此感激不尽。”
司徒空空又将仇帆打量一番,只见此人身上诸多金玉配饰,心内大为鄙夷,“好说,好说。”司徒空空哈哈一笑,也不回礼,径自走入正堂,随手拽了一把椅子,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仇帆见状虽有恼色,但念司徒空空远来是客,又是仇独恩人,暂时只得忍气吞声,默默走入屋内落座。
司徒空空顺手抓起桌上花生,一颗一颗抛入半空,用嘴接住嚼食,每吃四到五颗,便喝一口茶水,全不理会旁人,甚是悠然自得。
仇帆压住火气,向仇独问道:“水阁弟子死于人手,此仇必报无疑,详情为父已听玉儿说过,你亦不必赘言。倒是为父先前吩咐之事,你又办得如何?”
:“孩儿无能,未能将明冰刃完璧带回。”仇独跪倒答道,而后自将手中包袱解开,取两截明冰断刃,将之奉于身前。
仇帆急急接过一段,望着剑身断面,兀自凄然说道:“镇阁之宝现下被毁,难道是我水阁气数将尽之兆?难怪就连游龙帮这类乌合之众,如今也敢欺到明江水阁头上。你且告诉为父,此事可是那名女子所为?”
“明冰刃实则是被一个少年用剑击断,非为秋姑娘当负罪责。”仇独一脸惭愧,说话之时不敢抬头。
司徒空空见状插话说道:“明江水阁管制百里长江,家大业大,令老头子好生羡慕,可惜对于武功一道,自从乃祖逝世之后,一代不如一代,再无当年盛名。而今宝剑一断,人人唉声叹气,个个怨天尤人,往日名门至此,当真可笑可悲。老头子以为剑是死的,用剑之人方是活的,无论神兵利器如何厉害,无有绝世高手驾驭,又与一柄凡铁何异。倘若不明此理,老头子劝你还是金盆洗手,尽早退出江湖,而后多请高手看家护院,以免被人吞并。”
仇帆本就厌他无礼,闻言更生怒意,是以出言斥道:“阁下到底何人,竟敢在此口出狂言。”
“老头子我上次来时,并未与人照面,是以你不知我究竟何人,不过我可记得你这小子,当年一招‘大江东去’没有练好,遂被你爹责罚,一气跪了四个时辰。”
仇帆听他其起旧事,又将司徒空空上下打量一番,自问对其一点印象也无,不禁露出满面疑色。
司徒空空解下腰间“探囊”,径自长鞭一抖,便将仇帆手中断剑卷来,而后向其问道:“你可识得此鞭?”
仇帆细看之下大惊失色,“此乃‘翻海蛟龙’,为我水阁三宝之一,当年不慎遗失,不想竟是落在阁下手里。阁下究竟是谁,此鞭又自何处得之?”
仇独与月玉儿闻言亦甚好奇,二人素来只知水阁有一镇阁之宝,便是那柄明冰刃,三宝之说尚是首次听闻。原来“翻海蛟龙”被人盗走之后,明江水阁自觉面上无光,遂将另一宝物就此雪藏,唯独将那明冰刃留下镇阁。
但听司徒空空说道:“老头子人送外号‘神偷’,此鞭便是我自水阁偷的。”
“阁下便是司徒空空?”仇帆惊道,“听闻阁下一条‘探囊’长鞭神乎其技,想不到竟然是我明江水阁之物。”
“不错。”司徒空空答道,“此鞭在这水阁之中仅是摆设,到了老儿手里却能名震江湖。尔等若有本事,尽管向我讨回此鞭便是。”
仇独怕两人动起手来,忙对其父说道:“这位司徒前辈对孩儿有救命之恩,对此长鞭还请父亲稍作通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