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婵心下,虽喜书院清静。但还是更钟意慈悲巷这一处。
是以便决定用了午饭以后,便将银子取来。只待签了字据。交接妥当。便可整理入住。
薛婵寻得了住处。念及数年来不曾仔细看过这京城风景。便四下闲逛起来。当年别去。只顾匆匆。
如今故地重来。竟然有几分隔世之感。她恨过老天无眼。也曾怨命运无常。
可人死不能复生。她能接受这生死。但却不能接受这冤屈。所以。她必须为爹爹讨回公道。
时近正午。薛婵漫无目的走走停停。转了几道弯。不知不觉间。在一处停下了脚步。
她的眼中映着两只石狮子。还有将军府斑驳的大门。薛婵停下脚步。抬手抚脸。冰冰凉凉,尽是眼泪。
薛婵呆立在将军府门前的石阶上。微风吹动她的袍角。
眼泪布满她的脸颊。心中好似有一把尖刀,在心口反复剜剐。
有一种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悲痛忽然被这一座旧府牵引了出来。她拦不住。也不想拦。
薛婵缓缓蹲下身去。日光照着她惨白的脸。
忽的有人从后轻拍她的肩膀。
“这位兄台。”声音落在头顶。乌沉香的气味萦绕在鼻端。
这香气。她闻过。五年前的羞阳亭。有少年帮她躲过了奶娘的呵啧。
薛婵心中。像是寒冰被浇了热水。滋滋的冒着热气。所有情绪。顷刻崩塌。
她起身。转头。看见了对方衣襟上的暗色花纹。再往上。是修长脖颈和俊美五官。以及。眉间一粒如星子般的疤痕。
是裴玄贞。
薛婵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一步。
“此乃昭武将军旧府。不知兄台在此有何贵干?”裴玄贞冷着声问。
薛婵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人。比之五年前更加沉静内敛。说话的时候。一双眉眼不动声色的冷清。
“我……”薛婵压低嗓音。想要想个说辞。可是对上裴玄贞那双眼。又莫名的不知所言。
这些年。她想过无数次再相逢的情景。
她记得那一日。羞阳亭中的湖光水色。记得少年指尖的柔软温度。记得那只稗子草编成的小兔子。
莲溪庵后妙恩泉的风声水声。尚在耳边。可,父亲的枉死亦在眼前。
思及此处。薛婵便微微叹息,苦笑般的抬手行礼,“我乃将军旧日门人。恰巧路过。难忍心中伤怀。让兄台见笑了。”
裴玄贞抱拳回礼,“将军忠肝赤胆。委实令人佩服。兄台不忘旧义。实乃将军之幸。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在下薛峦。不知兄台高姓?”薛婵明知。却仍依礼相询。
“鄙姓裴。贱名不足以入尊耳。”裴玄贞潦草回应。竟是不打算告知名讳。
四下一时无言。颇有几分尴尬意味。
良久。薛婵抬头打量裴玄贞神色。却发现他亦在端详自己。神色从始至终的寡淡无情。
薛婵正欲开口言语。却被裴玄贞抢了先,“在下还有别事。就此告辞。”
说着便沿着青石台阶拾级而下。只留下淡淡的乌沉香气息。
裴玄贞行至长街,小厮裴六急忙追上前去,
“爷。您既然在找薛家小姐的下落。为何不问问刚才那位公子。他即是将军旧人。说不定真的晓得呢。”
裴玄贞微微摇头,“阿婵。”这两个字温柔的出口,语气像是那位心心念念的姑娘就在眼前一般,
“阿婵如今孤身一人。甚至不知生死。我不想让她冒一点点险。刚才那人的悲伤不似作假。可他却不一定明白阿婵去处。
并且阿婵那般处境。我只希望越少人提起。便让越多的人忘了她吧。”
裴六不懂这等婉转心思。只觉得自家少爷这些年为了寻那将军遗孤。又是开医馆。又是开药堂。怎的好不容易遇到个与那小姐可能有牵连的人,反而越不理不顾。
不禁挠头道,“小的不懂爷的心思。但爷一定有爷的道理。”
裴玄贞轻轻斜乜了裴六一眼,笑骂,“是个蠢货。倒是个好奴才。”
裴六只觉得自家公子这一笑。像极了话本子里的一个词。那词少爷教他念过。叫做贵气清华。
裴玄贞只见裴六一直望着自己瞧,便拿手指去敲裴六额头,“快随我去一趟慈悲巷。裴三说有人想要那宅子。”
裴六自是点头应是。
这厢薛婵望着裴家主仆走远。又回头望了望将军府紧闭的大门。
她伸手抚上去。有朱红的丹砂微微落色。薛婵将染了色的手指微微捻了一下。收起混乱心绪。往倒袖儿胡同走去。
待到用过午饭。薛婵便与薛忠说起宅院一事。薛忠笑道,“小姐等一等。薛忠去去就来。”说着便往里间走去。
薛婵只听得一阵东西翻腾的声音。不久薛忠便捧了个锦盒出来。恭恭敬敬的摆在薛婵面前。
“小姐。五年前将军出事那一日。还未下朝。早就有宫里的太监出来传话。夫人做了必死的准备。老奴心知此事劝也劝不住。便只等夫人吩咐。”
薛忠说着将那锦盒打开,托了一张纸给薛婵。
“小姐您看。”
薛婵接过,竟是一张典约文书:
兹合玉器金银一十三件。斫其色减其年。按例以其价四成而沽。共付原主白银三千两。以解燃眉。今卖取自愿。立此文契。若他日得脱浅滩。可原价相赎。
“夫人临去之前。只嘱托我。随便取一些物什来。为小姐留作体己。要按薛忠的意思。整个将军府都是小姐的。
夫人却是说。她随将军而去。若为您留下万贯家财。怕是会成了小姐您的催命符。
倒不如给跟了他们一辈子的家丁仆妇们散了。大家主仆一场。能给的也就这么多了。”
薛忠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倒是薛婵。还能保持镇静。金钱俗物。多了反招杀身之祸。母亲这般思虑倒是为了护她周全。
“夫人还说。小姐心智远胜寻常女子。定能懂她此番作为。希望小姐爱惜己身。平安百岁。”
平安百岁。
薛婵还是没忍住落了泪下来。吧嗒一声。滴在鞋面。碎成一点点暗红。
似是忽然想起什么,薛婵抬头问,“父亲和母亲出事那一日。我曾见过一个朋友。托他将我的长生锁送于母亲。不知道忠伯可记得。有无这么一个人来过?”
薛忠摇头,“不曾。我记得清楚。那一日。我们从接了太监传的消息。夫人便嘱咐我们,大开了大门。
不管是生是死。都让我们迎将军回家。可自从那太监走了以后。到老爷归来。并无其他人进府。”
如此说来。自己的那把长生锁。当年裴玄贞是没来得及送到自己母亲手中。这么多年过去了。怕是早不知被丢在何处。
少年时候。潦草相托。做不得数。
薛婵收了那张典契。将它重新放入锦盒之中。推回去给薛忠。
三千两。于寻常百姓来说。安稳一生。够用了。
“全是银票?”薛婵问。
“全是银票。”薛忠答道,说着将那锦盒的夹层打开。薛婵低头看了。银票果然都在下面。
薛婵抬手抽了五百两出来。对薛忠道,“余下的。还请忠伯替我看顾。”
薛忠忙点头称是。抱着锦盒再次回到里屋。又是一阵物件腾挪的声响。
薛婵不禁失笑。薛忠帮她看着。她很放心。
裴玄贞在一把梨木雕花的椅子上坐着,微微仰躺着的脸上,覆了一张纸。
正是上午裴三拿给薛婵看的那一张房契。
桌子上有一碟云凤糕和一盏君见笑。茶水冒着氤氲热气。
以至于让人可以清楚的知道。眼下并不是在画中。
裴六忽的从外面跑进来,脸被风吹得通红。还没进到裴玄贞眼前。便开始呼喊,
“爷。爷。您快回府去。”
“何事?”
“裴七来传话。说是宫里的喧旨太监马上就到。听老爷的意思是说。
原大理寺卿杨大人上了告老还乡的折子。皇上准了。还说您自做了少詹事起。便……便德什么能……”裴六挠头,
“反正少爷尽快归家去。皇上要下旨让您补杨大人的缺呢。”
裴玄贞忽的站了起来,将那张房契拍给裴三。
边说边往外走。“你说有人要买这宅子。人影儿也没一个。差点误了爷的正事。”说罢已行至门口,又回头对裴三笑道,
“若你说的文弱公子,当真来要这宅子。便就他吧。只是三百两,少了一两也不行。”
裴三将那房契收好,大声对着门外喊,“爷请放心。裴三省得。”
薛婵行至慈悲巷的街口。刚往里行了不到五步。便觉两人快步疾行而去,像是忽然恍了眼。薛婵猛地回头再看。什么也没有。
鼻端似隐约有乌沉香的气息。却又转瞬不见。薛婵摇摇头。想着自己,大抵是魔怔了。
裴三见薛婵进门来,便将那房契递出去。心下不禁遗憾,这少爷前脚出门。这正主后门就来了。倒是该自己一人来做这桩买卖。
“三百两。一两也不得少。”
裴三时刻记得主子的交代。
薛婵只觉得好笑。从怀里掏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递出去,“阁下还请放心。”
薛婵望着裴三收了银票又从怀中取出二百两银票与她。
薛婵接了。只道,“还请小兄弟在这契书上。按了指印。”
说着。便从怀里取出一个胭脂盒来。里面朱红的胭脂像是天边红霞。
裴三望了望。嗤笑道,“公子这胭脂。怕是要拿去哄姑娘的吧。别让我糟蹋了。端的可惜。”
薛婵心里一惊。忘了自己此刻是个男儿身。忙笑道,“无妨。你用了。我再买就是。”
那裴三却自顾自的走到檐下。在门前柱子上轻轻一抹,手指上便沾了些许朱砂,“哪能糟蹋那好东西。如此。倒是可以一用。”
薛婵只定定的将裴三望住,莫非这天下男子,都喜欢从柱子上抹朱砂?
薛婵只顾出神,良久才在裴三的呼唤下回神。
“还请公子。也在此处摁了指印。”
“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