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的承宣皇帝澹台照噙着冷笑看着宫墙上的三个大字。其时风烈如号,赤红色的龙袍逆风激扬,少年天子定定地看着紫宸殿宫墙。随侍一旁的内官分明看见,天子眼中赤色如血,双唇紧抿似刀,笑着像是从地府之中走出的阎罗。
他的声音不大,在巍巍皇城中则如天音。
“朕受命于天,乃代天行。诏:后及众妃嫔等,藐天意,逆纲伦,令宗室蒙羞,皆废而诛之。东海敖辛,孽龙也,请真龙观请动雷部正神,替朕行刑,送……斩龙台。”
言罢,少年天子转身望向殿外文武百官,双颊如雪,眼中一派温和,不复血色。
他露齿轻笑,挥手指向身后的宫墙,朗声道:“它,区区东海畜生,有幸化龙为人。朕,生来便是人身,但朕……”
澹台照的声音忽然变得尖利起来,仿佛不是面对百官,而是面对天下宣示:“朕身负祖龙血脉,乃成人界至尊,是万龙之祖,是九州天下之王!”
天际忽地紫气飞来,少年天子指天厉吼:“谁……是……龙?”
文武百官轰然跪倒,山呼万岁。天际紫气随之四散排开,竟尔露出三排金甲天兵天将,当中一位道衣天君神态温和,远在天边,却看得十分清楚。
方其时人界已有万年未有真仙下凡,如今竟有如斯壮阔仙景降临人间,令百官为之动容。
少年天子稳稳踏出一步,向那大道君行了一礼。
那道君竟是回以臣下之礼,同时声音稳稳传来,唯皇宫中人得以听闻。
“吾乃无上常融天道君虚罔,奉天帝之命前来,特向人皇请罪。罪龙敖辛隶属天庭水司,已由我部纠察司仙官捉拿天界,待天帝亲判后,再报人皇知晓。”
说罢,待人皇点头后,天际的奇异景象才缓缓消失复归原貌。一切恍如一梦,百官心中却是凛然,原本对新帝怀有的一丝疑虑消失得无影无踪,认定了他九五之尊的无上地位。
敖辛的这一行为,不仅是对人皇的极大侮辱,更是几乎动摇了文武百官对澹台氏皇族的信心。
有一部分官员认定是澹台照失德,方才得此下场。不过朝中大半官员,还是与帝王荣辱与共,认定是四渎龙君冒犯人皇天威。
天界仙官的及时出现,算是给文武百官吃了一颗定心丸,自此后,道教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不仅百姓供奉众仙,就连一众官员都在家**奉神谱上有名的道君。
澹台照赋予了道录司更大的权力,不仅执掌天下群道,更是监察九州,防止崇道的官员私自修行。
紫宸殿事件之后,澹台照后宫为之一空,整个国家很快便加急运转,将选妃选后一事设为头等大事。
如斯规模的选妃选后非是易事,原先后妃的宗族更是牵扯到九州无数家族,少年天子虽已下令不涉及妃后之外,可原先皇后的宗族定然不可能再选出一名皇后。
是以直至承宣六年,承宣朝才重新开办科举,十六岁的郭从善和三十二岁的李由之,便是承宣朝的第一批进士。
天子隆重以待,而李由之等人更是当时的天之骄子。
“你以为这件事便这么轻描淡写的过了么?”
郭从善的声音弗似梦魇之音,充满着魔力一般紧紧攫取着李由之的心脏。
李由之心思急转,顺着郭从善的话语垂眸沉吟片刻,轻声道:“那龙君敖辛并未上了斩龙台。”
郭从善轻轻一笑,道:“敖辛从三界闻名的四渎龙神贬为一名小小山神,已让东海龙族大大丢了脸面。对吾皇而言,足够了,未必是要斩尽杀绝。即便吾皇心中恨极,亦决然不会再向天庭劝杀,如此非但显得吾皇气量忒小,更显我人界无能,若真要杀,何不派我人界的修士去杀?”
说到杀字,郭从善的语气里竟也透出几分寒意。他润了润嗓子,却又倏然收起笑意,声音变得有些清冷。
“只是苦了洞庭湖边的云梦村,举村皆亡,那唤作灵漪的绝世女子,更被斩手斩脚,丢进了冰冷的洞庭湖中。”
李由之听得浑身一抖,竟似乎从中听出几分肃杀之意,觉得郭从善对此似乎怀有极大的不满。
可观其脸色,明明十分从容,未有一丝异样神情。
李由之不敢在郭从善面前对此事作评,只好压下心中惊疑,道:“登峰说到这里都还与我无有丝毫干系,那么想必,此事尚还未完。”
“确实未完。”
郭从善从座位上站起,双手负在背后,两个拇指在空中无声画圈。
“吾皇终究是个人。”
郭从善的声音不带丝毫情感,却将李由之带入进了二十年前,二十五岁的天子不复少年稚气,英武非凡。
“他其实是怕了,我十九岁的时候碰上这种事,我也怕。可是他非但怕了,他还做错了事。”
郭从善豁然转身,丝毫不在意李由之脸上的惊诧和一丝怒意。
他郭从善,从来都是敢于直言的郭从善。
“他怕还有人质疑他不是真龙天子,他怕有人对他阳奉阴违,他怕有人刻意媚上,在他面前遮掩自己的真心。他重开锦衣卫,他杀了我好多同侪。”
郭从善紧紧盯着李由之,漆黑双眸露出令人心惊胆战的慑人目光。
“文轩兄,吾皇说你是栋梁之才,可堪大用。却将你远调青州,任为县正。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
李由之双眼微罔,心中重重一跳,眼中霎时露出一抹震惊,“圣上……这是在拿我试探百官?”
“百官尚未对吾皇失去信心,吾皇,却已经不信百官了。大殿上的天子之言,定会被人知晓。若是有人因此将你刻意提拔,而吾皇并非是真觉得你一个位居金榜末等抑且还是代而进之的李文轩可堪大用,那么,此举便是媚上。敢问哪位部堂级的官员,敢冒这样的风险?”
“如此,普天之下除了圣上,再无人敢用我李文轩。”
李由之的声音忽然苍老了几许,仿佛一棵不老松突然遭受了暴风骤雨的摧残。
“非也,眼下,就有人敢用你李文轩。”郭从善朗声一笑。
李由之从座位上豁然起身,眼中迸出精芒,然而只是短短一瞬,他的眸光竟又复归黯淡,同时轻轻摇头。
郭从善暗叹了一声,苦笑道:“我实未料到,文轩拒绝得如此干脆,想来文轩兄还是相信吾皇。”
李由之双眼一眯,冷笑道:“登峰贤弟不信圣上么?”
郭从善却是笑而不答,让李由之心里为之一空,终究是算计不到他……
李由之又道:“你莫把我想得太高了,我经营的人脉如今都在青灵县一县之地,若是上去了,尚可提拔旧人,为我所用。若是跟了登峰贤弟,我这大半辈子,便是白过了。”
郭从善微微一怔,旋即抚掌大笑,道:“人各有志,既然文轩兄尚对高位有进取之心,登峰自不勉强。只不过有件事,尚要告知文轩兄。”
李由之心中一苦,却是摆手道:“登峰贤弟不必说了,吴县丞留在我这,亦是屈才了。”
“多谢文轩兄成全!”
…………
…………
“苏公子可以下山了。”
苏文秀呆呆地望着面前如仙一般的白发老道,不知公西晏雪为何要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说出这番话。
似乎是知道苏文秀心中疑惑,公西晏雪修为尽复,心情十分爽利。
他一捋长须,得意地道:“你在本观住了好一时,贫道若还不能镶完你的命宫,岂非堕了我南岩宫的名声。”
原来,苏文秀住在南岩宫的这些日子,公西晏雪竟在不知不觉间替他重镶了命宫。
苏文秀闻言大喜,这段日子以来所遇诸事,便是因为他命宫凶险所致,若非慕青衣时时陪在身侧,成了他命中的生机,恐怕早成了那名堕仙的剑下亡魂。
如今命宫重定,不啻于浴火重生,苏文秀正欲千恩万谢,却见公西晏雪脸孔渐板,冷冷地道:
“公子给不了贫道什么好处,就莫说好话啦,趁着时间尚早,还请尽快下山吧。”
说罢,堂堂南岩道宫的掌教,羽衣一振,身影化作道道残影,瞬间消失在了苏文秀的面前。
苏文秀也不矫情,眼见韩中禄慢吞吞地朝他走来,便知是来送他下山的,当下便揖礼道:
“韩道长,多谢了。”
南岩宫是皇属道场,素日里亦有信徒登山拜访,山脚下,支着几个布棚子,老板卖些吃食酒菜,歇脚的路人都聚在此处。
苏文秀告别韩中禄后,独自步行到官道上,便可以搭乘顺路的车马前往驿站,再请驿卒帮忙安排生员回返青灵县城。
只是刚没走几步,便看见了山脚下的酒铺子里,靠着路边的简易木桌旁,一个青衣少女和一位赭衣男子,正在吃酒聊天。
苏文秀停下脚步,那妙龄少女恰好转头瞧来,雪靥上两团娇红,似粉色桃花一般,美艳不可方物。
“青衣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