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秀理了理袍襟,正了正巾帽。
他自小习武炼体,算时间比读书还早,一身躯壳打磨,自造了一幅上佳的根骨。
此际长身玉立,眉眼温和,嘴角含笑,胸有成竹,更有一股独特的气质。
他生得俊俏,身量亦是完美,即便公西晏雪视他不爽,眼见此子大大方方地站在大殿之中,竟有一种“此子不修道可惜至极”的想法。
根骨上佳,身藏宝器,唯独命宫之中黑云笼罩。以公西晏雪的修为,身为正道名宿,总忍不住想替他镶盘命宫。
以他的修为,多说几句话便能替他化去不少煞气。
只是公西晏雪不知道苏文秀的大煞之气从何而来,心里一直不太舒服,遂静静看他,等他给出一个满意答复。
苏文秀并掌躬身行礼,缓缓道:“宫主所说的那名小妖,学生幼时便与她有一见之缘。她就在青灵山上修行,学生那日入山打猎,从一只白毛金纹的大虫口中救了她一回,待她修成人形后,又在山中救了学生一回,故而有此因果。学生以为,这名小妖一心向道,乃是同道中人。”
公西晏雪眉头微皱,正要说话,一直跪在地上的陈中玄却是抬起了脑袋,点头附和道:“苏公子说得不错,那小妖修有仙道,还与青灵山山神有干系!”
一看自己徒弟脸上笑得比苏文秀还要开心,公西晏雪只觉内伤迸发,气得胸口一疼,拍着座椅扶手喝道:“问你了吗?你现在就去还虚殿!执法长老,你快带他去!”
眼见公西晏雪气得浑身哆嗦,毫无宗师风范,曾上灵也不说话,点了点头便将陈中玄抱了起来,飞快地出了金殿。
公西晏雪揉了揉脑袋,睨着苏文秀道:“公子所言,可有凭据?”
苏文秀等得便是这一问,胸膛一挺,朗声道:
“学生所言,有东海龙君敖辛为我作证!”
金殿之内,光线忽然暗了暗。不止是公西晏雪,甚至连李青莲都是脸色微青。
公西晏雪抑住心中郁气,一听到敖辛的名字心中几乎充满了荒诞之感。
这么多年了,听到他的名字,还是感觉有些不现实。
原本以为定然要上斩龙台的人,不仅成了青灵山的山神,更到今日还能被人提及。
这是多大的祸害啊!
“你命宫入煞又因如何?你方才运使的心法又系何来?”公西晏雪脸色一肃,将敖辛的名字从自己的心中飞快抹去。
“此事牵涉到阴司冥府。不敢欺瞒宫主,学生曾经下过地府,还在地府之中遇到了一位天界仙人,并将学生原先所用剑器封印在了学生身体之内。”
“嘶……”
公西晏雪坐直了身子,倒吸了一口冷气。以他数百年的修为阅历,都未敢踏足地界,眼前这名书生,居然去过?
眼角余光瞄到李青莲脸上的一抹得色,公西晏雪心中冷哼了一声,出口却甚为委婉:
“这等大事苏公子想必不敢说谎。这其中因果贫道无意探知,既然有龙……有这些人可以作证,贫道也不深究了。”
顿了顿,公西晏雪忽然恍然大悟,脸上露出懊恼之色。
“贫道明白啦!”
湿润漆黑的眸子睇着李青莲,公西晏雪冷笑道:“说是什么讨要功法,原来你这个无赖师傅,是想让贫道替你镶盘命宫。否则以你如今这个状态,漫说是金榜登科,怕是过不了多久,便要无故夭亡。”
“说什么胡话?有我在,能让他死了?”李青莲不满道。
“是么?”公西晏雪冷笑了几声,复又看向苏文秀道:“替你封剑的那位仙家,约摸是想引你入道,叫你自行修行。这份心意,说是看上了你亦不为过,可你乃是儒家弟子,怕是要辜负了。苏公子,你既已被郭大人看中,将来必是庙堂人物,贫道不敢再劝你入道,要委屈你暂留本观,好让贫道替你重定命宫。”
公西晏雪重伤之躯,竟愿意为他苏文秀重镶命宫。
如此看来,公西晏雪待人虽不是那般和善,倒也黑白分明,甚至有些大方。
否则以李青莲今日的作为,他要是公西晏雪,估摸着这个忙是不会帮的。
苏文秀不知道公西晏雪心里的真实想法,只略微思量,便又行了一礼,道:“能得宫主襄助,学生铭感五内。”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李青莲纵是嚣张随性,也一抖袖管,并掌行了一礼。
“老头,谢谢了!”
…………
…………
苏文秀得以在南岩宫安然住下,李青莲却并不久驻。南岩道宫虽不是皇宫大内,但身为正道大派,又是皇属道场,规矩自然不少。他闲云野鹤惯了,根本见不得到处杂毛把守的情形,在日落前便下了山。
南岩道宫经历数朝,成名后不仅是青州府地境内的第一道宫,更是青州有数的大派,九州正道名门之一。
数代累积之下,门中便是大乘期的隐修也有数名,故而脱离凡俗,有了几分道家大派的出尘之意。
只不过自公西晏雪执掌门户以来,门中与青州道正司又有了往来联系,数年前更被天子赐下道宝,得了承宣朝天子的恩宠。
这样一来,南岩道宫复得朝廷恩施,不仅翻修了多年未经修葺的宫观,更是重新修订了门规,诸宫诸观的弟子,轻易不能在道宫里胡来。
以往山巅云袅雾绕,宫中有修士自行开拓道场,在云海之中设立铁索接连步履难及之处,修炼时盘坐在铁索之上,身下俱是万里涛涛云海,真如真仙一般。
如此修行极是锻炼心境,却并非每一位弟子都能做到,甚至有胆大修为却低的弟子,上了索桥,被突来的山风一卷,就此落下云霄,尸骨无存。
自南岩道宫新立规矩之后,铁索之上便再也不准人上去了。
苏文秀双臂压在玉栏之上,望着云海中时隐时现的数道铁索,心胸仿佛开阔了许多。
韩中禄此时就陪在他的身旁,他的面色青白,看来就算是醒了过来,身子还是受了大损,一时半会是好不了了。
他苏醒后得知师弟陈中玄已经一步金丹,登时便挣扎着想要再去山门观看。
恰逢公西晏雪步进堂来,看到韩中禄的模样登时脸色一沉,怒喝道:“你师弟已打入还虚殿闭关了,怎么,你也想去么?”
韩中禄一听还虚殿三个字,脸色益发惨白,只好来个沉默不言。公西晏雪知他尚未死心,便严命他延听郭从善之前的命令,一步不离地跟在苏文秀身边。
此时此刻,听完韩中禄对云海铁索的描述,苏文秀深深吸了一口山间的寒气,对那些崇道而不畏死的弟子充满了敬佩。
他扭过头看着韩中禄,问道:“修行一道原本就是命数造化,为何要不准弟子再上铁索呢?”
韩中禄面色苍白,闻言轻声道:“自朝廷赐下道宝,青州不少达官显贵家的弟子都将自家子孙送来,其中不乏资质平庸之辈,修了一二年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只好送走。却有些登堂入室的,自以为能得道飞升,驱物境都未入门,便轻上铁索证道,就此身死道消。”
苏文秀道:“有授业师者陪在一旁不就成了么?”
韩中禄摇了摇头,道:“找死的,谁也看不住。如今周围设下禁制,再也没有人能踩在铁索之上俯仰河山了。”
苏文秀轻叹了口气,道:“如此一刀斩断,不啻于少了一条大好修途。如此作为,倒同朝廷禁止刊印道藏相似。韩道长,你有没有想过,如今人间飞升者少,乃是修道者少?虽说九州天下修道者无算,可与亿万百姓相比,不过也是沧海一粟罢了。人间若是有仙资极佳者未缘修法,此生不就这般过了么?”
韩中禄闻言一愣,竟是呆立当场。待他想了一时,却也是有些迟疑:“这……这都是命数使然,若他真是天资极佳,如我师弟一般,定会被真人发现,引他入道。”
“那铁索横空,求道者都不畏死,其他人怕个甚来?如此行径,不也是干涉他人命数吗?”
说完,苏文秀无心再去观览云海铁索,折身往别处行去。其时风吹云海,孤零零的铁索露出全貌,轻微地摇晃着,韩中禄怔怔看着苏文秀离去的背影,一时间,竟也是思绪万千。
过了几日,山下传书。也不知李青莲回去说了什么,竟使郭从善特意传书,要苏文秀好生留在南岩峰,勿念别事。
这几日苏文秀与南岩宫弟子同宿同起,除了韩中禄老老实实跟着,没有任何人去管他。
公西晏雪答应替他重镶命宫,可不知是公西晏雪要等到伤势痊愈还是别的原因,一直未再现身。
如此小半个月过去,正当苏文秀躺在南岩道宫山门前的广场上晒太阳时,山下又有书信传来。
刘兆英已随李由之回返青灵县,县丞吴宗道并未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