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蟹螺小镇显得特别的冷清。
灰灰旧旧的建筑,宽阔却凹凸不平的街道,就连空气中似乎都飘散着陈旧颓废的气息。
“扣、扣、扣,咣!”
七拐八拐的巷子里,喝得烂醉的打更人一手晃悠着酒瓶,一手胡乱的敲着梆子和锣,虚浮的脚步仿佛随时都要摔个狗吃屎,却总能意想不到的迈出下一脚,继续踉踉跄跄的走着。
角落里,两道黑色的人影突然一闪而过。
“谁啊?”打更人揉揉红透的酒糟鼻,仰头又闷了一口烧酒下肚,便再也保持不住摇摇晃晃的平衡,一屁股跌进巷边的杂物堆里,鼾声渐起。
……
两道黑影一路穿街过巷,小心翼翼的避开临街窗户狭缝里射出的光线,躲过起夜在巷尾放肆便溺的镇民,最后停在了一片废墟前。
月光,终于能毫无阻碍的照在二人的脸上。
——满脸诧异的杜宇,以及眼神绝望的秋雪薇。
一连多日的大雪,使得眼前焦黑的残垣断壁上已经覆满了厚厚的积雪,唯有数根烧得焦黑的梁柱支棱着,一阵寒风吹过,表面的碳渣破碎剥落,似乎还能看到一缕袅袅的青烟。
“我的家没了……”秋雪薇心疼的嘴唇哆嗦。
杜宇在一边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秋雪薇杏眼泛红的样子看得他手足无措,内心充满了负罪感,甚至还觉得房子烧成这样,肯定与自己临走前没有好好检查火烛有莫大的关系!
“我从七岁起就住在这里,贝娅德老师养育教导我,这座房子的一砖一瓦,门上的一块木栓,家具的一根铁钉,床头的一个……”秋雪薇眼神失焦,像是在喃喃自语,可说到一半,她突然脸色一变,惊慌失措的冲向废墟,在原本房子的东南角发疯似的挖掘起来,没有工具,她就徒手扒开积雪,力气太小,她就把胳膊伸进断壁下面摸索……
杜宇的阻拦起不到任何效果,只好跟在一旁边帮忙撬起重物,打打下手,却根本不知道秋雪薇要干什么。
好在很快,秋雪薇就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一个已经被烧的变形的铁皮盒子。盒身是用白铁皮轧制而成,大约一尺见方,表面满是火烤的焦痕,甚至已经看不清盒盖是如何与盒身连接的。
秋雪薇不管不顾,凭着熟悉的手感用渗血的手指费力的扣着盒盖,然而变形的盒盖与盒身却仿佛焊接在了一起,任她如何努力都打不开一丝缝隙。
杜宇想要帮忙,却被秋雪薇倔强的用胳膊肘推开。
终于,“啪!”的一声,原本就已经被火烤的脆裂的铁盒在秋雪薇坚持不懈的努力下破开一个大洞,掉出一团黑乎乎的碳块,在废墟上摔成了碎渣。
秋雪薇呆了呆,眼睛一眨,在眼眶里打转许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缓缓滑落,哽咽道:“我刚出生时胆子小,夜里总哭,娘亲亲手为我缝了这个布娃娃,当初和父亲从炽焰城逃出来的时候我什么也来不及拿,只有这个随身的布娃娃跟了我一路,陪我玩,听我讲心事……”
秋雪薇的抽泣,让杜宇几乎吓傻,他生平第一次见女孩子哭,还哭得如此梨花带雨。
久久。
或许也没有真的很久,只是压抑的气氛让人觉得时间被拉的很长很长,长到天地万物都会消失,整个世界只剩下彼此。
终于,饮泣的秋雪薇抬起头,用沾满碳灰的手胡乱抹着脸上的泪痕,将自己抹成一只花脸猫,“我是不是哭相很丑?”她的声音还有些哽咽,但听得出情绪已经从刚才的悲伤中恢复过来。
“没,没……”杜宇慌忙摇头。
“你呀,可真不会骗人……”秋雪薇幽幽叹息,转而又故作轻松道:“这下好了,我的家没了,镇上的人一直也都不怎么欢迎我,没什么好留恋的,趁还没人发现咱们,赶紧走吧!”
“嗯嗯。”杜宇点点头,巴不得赶紧从这个尴尬的氛围中脱身。
“对了……”刚要离开的脚步忽然一顿,秋雪薇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转头愣愣的看着身后的焦土,有些迟疑道:“贝娅德老师曾有个地下实验室,小的时候我无意撞见过她在里面……嗯,做一些……研究,如今房子被烧光了,我们也将离开蟹螺镇,很可能永远都不再回来,我想能不能下去看看,要是她有什么研究成果之类的,也不至于埋没了……”
“好,在哪里?我陪你。”杜宇轻轻一叹,就知道秋雪薇没这么容易放下。
“谢谢。”秋雪薇嘴角动了动,或许是想挤出一个感激的微笑,但失败了。她只好尴尬的点点头,转身走到小楼原本楼梯的位置,指着地上横七竖八胡乱堆着的木炭砖石,歉然道:“杜宇,你能不能帮我把这里清理一下,实验室就在下面……原本这儿的墙上有个火把,一拿下来机关就会自动滑开露出入口,可惜现在都烧毁了……”边说着,她边在一旁的空气中比划着原来机关的位置。
点了点头,杜宇示意秋雪薇找个隐蔽的地方躲好,深吸口气,全力一吹:“大风术!”
霎时间,一道直径不过三尺的飓风宛若长龙般直直掠过地面,地上的杂物和浮土瞬间被卷上高空,消失的无影无踪,紧接着又是“嘭!”的一声,一块黝黑的铸铁板也在风力的作用下翻转着高高弹起,砸在一旁的废墟中,露出下面一个半米见方的通道口。
通道之下,幽暗深沉,些许温暖的空气带着淡淡的霉味从地底扑面而来。
“你等一下,我先下去。”杜宇皱皱眉,纵身跳进通道,刚一站稳,右手便燃起一团火焰,把地下空间照得通亮,却见层层石阶盘旋而下,不知通往何处。
“不用这么小心翼翼,这里我十岁就进来过……”秋雪薇也跟着跳了下来,拍拍手上的碳灰,环顾四周,发现这里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二人拾级而下,也不知走了多久,石阶尽头出现了一扇黝黑厚重的铁门。
铁门乃生铁所铸,上面层层叠叠浮雕着纷繁细密的花纹装饰,而最显眼的却是位于门正中央的一条毒蛇雕像,蛇头呈三角形,颈部皮褶膨胀如翼,毒牙泛着绿光,蛇信喷吐,择人欲噬。
这条毒蛇身后,蛇尾也同样缠绕在一根的权杖上,但与之前杜宇在小楼大门上看到的那副“灵蛇缠杖”的图画完全不同,这座浮雕中的毒蛇更加恐怖邪祟,拐杖也彻底变成了镶满宝石、华丽逼人的权杖模样。
望着铁门,秋雪薇狠狠打了一个冷颤,这条栩栩如生的毒蛇是她童年时多少个夜晚噩梦的源头,有着深深的心理阴影。
眼神斜瞄,尽量避免与毒蛇雕像对视,秋雪薇快步走到门前,双手握住蛇头用力往下一扳,只听一阵密集的“咔嚓咔嚓”声,厚重的铁门自动缓缓打开,幽幽蓝光,从门的另一边透射出来。
“里面是我老师的实验室。”秋雪薇探头向里面望了望,一切仿佛昨日重现,恍惚间仍能感受到贝娅德当年投来的严厉责备的目光。“咱们进去看看吧。”怀念之后,尽是萧索。
门口,杜宇略一迟疑,跟在她身后走了进去。
进入实验室,温度似乎又降了下来,淡淡的薄雾几乎与腰相齐,随着人的走近,渐渐往两边散开,露出正中间一张硕大的铁桌……不,恐怕应该说是铁床才更合适。
铁床一米宽两米长,散发着锃亮的金属色,四周仿佛是床框的部分略高一些,中间的凹槽连接着排水,或许是错觉,杜宇在上面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而在实验室的周围,是四面相连的高柜,上面排列着整整齐齐的玻璃瓶,里面灌满了黄褐色的浑浊液体,隐隐约约似乎还能看到其中浸泡着的一些黑乎乎的块状物。
“贝娅德老师的研究方向是……生物器官,这些都是她多年来收集的,我小时候曾无意间撞见她在这里工作,当场就被她骂了回去,不过成年之后,我倒是有一次趁她心情好的时候问过,她只说这些玻璃瓶是标本,里面的液体是用来防腐的福美林。”看到杜宇满眼惊奇的四处打量,秋雪薇甄词酌句的解释道。
“嗯。”杜宇有些发窘,硬生生将心中不断涌出的好奇咽回到肚子里,装作一副很了解的样子点点头,说:“我随便看看,你快去找你要的东西吧。”
“好。”秋雪薇笑了笑,马上又嘱咐道:“你看归看,这里的东西可别碰,贝娅德老师很可能会留下一些防宵小之徒的手段,咱们中招了可不好……”
其实在贝娅德死后,她也是第一次进入到这里,此时此刻心里既陌生又难过,要不是对狮吼小队队医华拯临死前说的那些话颇有些在意,她根本就不想下来这个地方睹物思人。
每个高柜的最下面一层,都安装着硕大的抽屉,叮嘱完杜宇,秋雪薇蹲下身一一拉开查看,发现里面码着成册成册的文件,粗略一翻,里面的内容是对上面摆放的那些器官标本进行注解和说明。
就在秋雪薇全神贯注的浏览这些文件的时候——
“咔嚓!”
突然一声脆响,一个玻璃瓶坠地炸裂。
“不是不让你乱动么?”霍地站起身,看着玻璃碎渣旁正不知所措的杜宇,秋雪薇小脸煞白,第一次对杜宇发了火。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看到这个……嗯,标本,标本下面有张纸,以为是你要找的东西,就想抽出来给你看看,谁知道……”
“纸?上面写的什么?”看着一脸歉然的杜宇,秋雪薇也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伸手接过纸来,语气微微转柔。
“致秋雪薇:……”
——这是一封信。
“写给我的?”秋雪薇眨眨眼,心里有些诧异,看了一眼杜宇,问:“玻璃瓶里装的什么?”说完却不等杜宇回答,直接用脚拨开地上的玻璃片,露出下面的东西。
——竟是一个人手尸块,手掌上一根,两根,三根……分明有六根手指!
秋雪薇两眼骤然失神,慢慢跪下,不顾手掌尸块的油腻湿滑,捧在掌心。
深深拥入怀里。
两行泪水,溃堤般从她的眼中滚出。
继而一场痛哭,无可遏抑的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