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月以来,陆羽夜夜被寒风侵袭,尽管他运功不辍,但体内还是渐渐积累起了寒气,此番烈酒入腹,在体内生出了一股热流。被这股热流一激,四肢百骸的寒气便一股脑的爆发开了。
陆羽当天便烧了起来,全身发红,热得好似火炭。浑浑噩噩中,他只觉不断有人将药与米粥灌进他的嘴里,他想要自己动手,但却连眼皮都动不了。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在一连串的鞭炮声中悠悠转醒。
询问了下人后,陆羽方知,他已然昏睡了十余日,眼见着便到上元节了。
想到王斓的坟墓无人守护,陆羽心中焦急,想要即刻起身。但他刚一动,便觉手脚酸软无力,连站起身都有些吃力,便只好放弃。
在王家继续休养了两天后,陆羽才动身返回钟山的墓地。
但他刚走到山脚下,便不由得露出了狐疑的神情。扭头朝着四周望了望,才确定自己没有走错地方。
因为山坡上原本立着他那栋木屋的地方,已经立起了一座白墙黑瓦的砖房,而他那间木屋则已不见了踪影。
走到坡上,陆羽开始打量起了这间砖房。白色的墙面上毫无坠饰,显得格外朴素,但却建得很是结实,一看便知不会像他原本那间木屋般漏风漏雨。
推门入内,屋中的设施一应俱全,都是些地摊上常见的事物,但却没来由地让陆羽感到一缕温暖。
“原来这些日子里,他们已经为我建好了这间房。”陆羽只觉心中的抑郁一扫而空,王斓死后王家人对他的怨怼,转眼便被他忘得干干净净。
躺在铺好棉被的床上休息了片刻,陆羽猛然想到,明天便是上元节了。于是他起身出门,到城中买了些汤圆,顺手又从茶农那里买了些茶。如今街上的茶都是陈茶,但陆羽只是买来解渴,所以倒也不甚在意。
回到屋中,他便点起火炉,将水烧开后泡了几杯茶,便到了傍晚时分。他瞧了瞧天色,又烧起了一壶水,准备拿来煮汤圆用。就在这时,他听见马车的声音由远及近,从山坡下方滚滚而来。
陆羽微微一皱眉,但并未立刻起身,而是静静地将水壶从火炉上拿了下来。因为时间过长的话,水烧干了,壶底就要烧坏了。
他并不知道来的人是谁,但陆羽的心里却有一种古怪的预感:他即将面对的事情不是小事。
马车停在了离房门几丈远的地方,乘车人下了车,迈步来到了门前,轻轻地叩响了门板。
“哪位?”陆羽双眉微蹙。
“是我。”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那是洛淼的声音。
陆羽眼睛顿时一亮,然而之前那古怪的预感还盘桓在心头,所以他并未过于兴奋,只是迅速地站起身,走上去拉开了门。
洛淼面色凝重地站在门口,双眸深邃如夜。他身后五步远的地方,便停着一辆双驾马车。
“大哥,你从哪儿来啊?进来坐。”陆羽让开门户,想请洛淼入屋。
然而洛淼却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贤弟,我找你来是有正事的。”说着,他将目光转向了背后的马车。
“那是……”陆羽面露不解,不过没等他再开口,洛淼便疾走几步来到马车近前,掀开车帘,探手从车中扯下一个人来。
那人一副手脚酸软的模样,在原地晃了几晃才站稳了脚跟。他的头发披散着,将脸遮盖了大部,寒风一吹,才显出真容。
刹那间,陆羽的双眼亮了起来,透出了熔岩般灼热的光芒。他咬紧牙关,从齿缝中挤出了两个字:“朱、放!”
朱放面色惨白,发髻凌乱,显得甚是狼狈。但他双目里的灼热却丝毫不比陆羽逊色。两人沉默地对视着,宛若两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
洛淼的声音打破了沉寂:“贤弟,杀了他!给斓妹报仇!”
“好!”陆羽一闪身便到了朱放的近前,将手掌高高扬起,运足了十成功力。
这一掌的力道,足以裂石开碑。若是落到朱放的头上,必然会击碎他的头骨。而此时的朱放,全身内力已被洛淼禁锢,除了能那满脸不甘的神情外,便毫无反抗之力了。
掌风呼啸,陆羽的手掌疾若惊雷,刹那间便到了朱放的头顶。
然而下一刻,那阎王铡刀般的手掌却在距离朱放头顶寸许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定在了半空。
“贤弟,”洛淼皱起了眉,“为什么停下了?难不成你还有什么顾虑?”
陆羽的确有顾虑。动手的那一瞬,李冶的模样在他的脑中骤然一闪,于是他便停了手。事到如今,他依旧会因李冶之事对朱放心生歉疚。
但这些事,陆羽并不想说与旁人,哪怕是洛淼。
他定了定神驱走了心头的疑虑,而后摇了摇头:“我只是害怕,在斓妹面前杀人,会把她吓到。”说着他的目光便向旁一偏,飘向了王斓的坟茔。
洛淼微微一怔,随后苦笑道:“是啊,她其实是个胆小的家伙呢。”他将目光转向朱放,眼中的恨意又增了几分。而后他袍袖一挥,凌空一掌将朱放击倒在地。
朱放被洛淼从千里外掳到此处,早已虚弱不堪,受了洛淼这一掌,登时便喷出一口鲜血。
瞧着他这副狼狈模样,洛淼的心底也生出一丝怜悯。他沉默了片刻,继而长叹道:“罢了,士可杀不可辱,给他个痛快吧。”
脚步轻抬,洛淼向后退出丈许,示意将朱放交由陆羽处置。
陆羽一语未发,冷冷地看着朱放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
“能走吗?能走的话就跟过来吧。”抛下了这么一句,陆羽便转身踏上小径,向钟山的高处总偶去。
瞥见身旁的洛淼,朱放便知已无路可逃。他所能做的,只剩下挺直腰杆,守住自己最后的尊严。
沉重与踉跄的脚步一前一后,行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便绕到了钟山的另一侧,将王斓的墓碑和陆羽的小屋尽数抛到了身后。
山路的一侧是断崖,足有数十丈深。崖下林木蓊蓊,怪石丛生,在入夜时的微光中隐约可见。其间偶尔有咆哮声响起,不知是何种噬人的猛兽。
陆羽在此处停下了脚步。
他身后的朱放也随之停了下来,默然地看着陆羽的背影。
在朱放身后五步远的地方,洛淼静静地站在那里,将朱放的每一个动作都收入眼中,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陆羽转过身,用冰冷的目光迎上了朱放:“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陆羽不是泥古不化之人,自然也不会想着给朱放一个公平决战的机会之类的事情。他是一定要杀了朱放的,只是在他临死前,想给他个说话的机会罢了。
朱放盯着陆羽看了许久,然后才不甘地道:“我不明白,不明白你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为了杀你,我找到了李泌李大人,早年李大人因故曾向我许诺,会无条件地帮我做一件力所能及之事。但我向他提出想要杀你之时,却被他婉言拒绝。后来,我又费大力气找到了丽景门的高手。但他们一听说目标是你,立刻就撒手不管了,哪怕我给双倍的价钱也毫无用处。”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真的不明白。”朱放轻轻地摇着头,脸上溢满了不甘。
陆羽心中只觉得好笑:李泌自不用说,丽景门的人要么是李静忠的部下,要么是高力士的亲信,上峰不下令,他们又怎么敢动陆羽?
如此一来,他眼中的朱放便更加可怜了。于是他微微一笑,轻声道:“他们为什么不帮你呢?因为我是前太子李瑛的儿子啊!”
说完,他便伸手一推,满脸惊诧的朱放向后一倒,从断崖处跌了下去。伴着一阵凄厉的叫喊,消失在了越来越深的夜幕之中……
长安,杨府。
年关刚过,便又迎来了上元佳节,杨府上下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每个下人都拿了不少的赏钱,几乎整天都在笑着。
然而在这群笑着的人当中,却有两个行色匆匆的人穿梭而过。
走在前面的,是杨国忠之子杨晞。此时的他完全不见平日里趾高气扬的模样,反倒显得无比的谨慎。不过谨慎之下,却还不时地露出一丝藏不住的笑意。
而跟在他身后的那人,则披着一件厚重的斗篷,将面容隐在兜帽之下。
穿过宽敞的前院,两人径直地来到了安静的书房门外。杨晞也不打招呼,抬手便推开房门,迈步走了进来。他身后的那人也亦步亦趋地跟了进来。
杨国忠正在书房里看书,但见两人进门便立刻放了下来,显然是正在等着他们。
瞧见自己的父亲,杨晞的笑意再也藏不住了。他来到杨国忠近前,眉飞色舞地道:“父亲,事成了!杨兄答应配合我们!”
“是么?”杨国忠却没像他那般欣喜,他漠然地应了一声,便将目光转向杨晞身后的人:“杨大人,犬子说的是否属实呢?”
那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副满是风霜的中年面容:“回大人,公子说的句句属实。”
“李相可是你的岳父啊!你这么做不怕做噩梦么?”杨国忠嘴角带笑地问道。
那人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父亲,您此言何意?”杨晞对父亲的言语很是不解,“李林甫那厮,生前不可一世,如今他俩腿一蹬,可到了咱们出气的时候了!”
杨国忠的脸上依旧带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等我死了,又该轮到哪家出气呢?”
“这……”杨晞被问得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回应。
“好了,按计划行事吧。”杨国忠摆了摆手,示意两人退下。
书房中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抬起头,望向了挂在墙上的一副字。那是一副《前出师表》,笔力雄劲,如龙如蛇,每一笔似乎都彰显着笔者的烈烈雄心。
没人知道,这幅字是李林甫临终前赠予杨国忠的。
“李相,实在抱歉。”杨国忠对着那副字轻声道,“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获取安禄山的信任,您地下有知,还请宽宥小人,并保佑我大唐国运昌盛。”
说罢,他双手合十,对着那副字伫立良久,良久……
天宝十二年的正月刚过,皇帝便降下圣旨:已故太尉李林甫生前同叛将阿布思约为父子,意图谋反,故削其官爵,抄没家产,诸子流放岭南、黔中。掘其棺木,改以庶人之礼安葬。
这一罪状,有阿布思部落的降将与李林甫的女婿杨齐宣共同作证。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一切都是另外两个高大的身影,在幕后操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