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红已逝,偌大的的院中只余花叶尽凋的枯枝,伴着时起时伏的凛风,发出断断续续的呼哨声,如泣如诉。
白纸灯笼在枝头高挂,遍布了庭院的每个角落。灯火的中央,搭着一座锦缎的灵棚,瞧着煞是奢华,却又不胜凄凉。灵棚的中央放着淡黄色的楠木棺椁,棺椁四周雕镂着绽若锦缎的群芳,俨然一派争奇斗艳的场景,显得热闹非凡。
然而这样的图样出现在此时此地,却给本就哀恸的场景更添了几丝悲戚。
两月之前,这座牡丹苑还是红鸾天喜之地。然而如今,它却变为了香魂消散之所。
世事多变,大抵便是如此了吧。
送走了最后一批吊唁的客人,洛淼颓然地走回灵棚。灵棚之内,守灵的侍女与家丁们一边烧着纸钱,一边低声悲泣。
瞧着伫立在那里的棺椁,洛淼的眼前也不禁变得模糊了。几个时辰前,那躺在棺椁里的女子还在他面前嬉笑,此时却已变为了一具冰冷的躯壳。
“王斓妹妹,真的是可惜了啊。”阿宁的声音从一旁响起,言语中满是苦涩。
洛淼叹了口气:“是啊!真是没想到她对义弟的用情,竟是如此之深。再让她选一次,她也还是会这样做吧?这样的话,她也算是无悔了。”
“情深不寿啊,郡主你也要慎之才是。”洛淼深深地看了阿宁一眼,目光中似乎隐匿着万语千言。
阿宁愣了愣,随后强笑道:“多谢殿下关心,话说回来,这棺椁的雕花倒是少见的很啊。”
洛淼笑了笑,目光里透出一丝柔和的光:“这棺椁是斓妹自己选的,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买的它。上面的图案,与她的性情倒是颇为契合呢!”
“生时精彩,死后绚烂,王斓妹妹可真是个妙人啊!”阿宁轻声赞道。
说完他冲着洛淼拱手告辞:“殿下,吊唁的宾客都已去了,我也就告辞了。还请您节哀顺变。”
洛淼点了点头,但又问道:“义弟的情况怎么样了?你不再去看看他?”
“不必了,”阿宁无奈地道,“我说什么都没用,还是殿下您去看看他吧。”说完阿宁便转过了身,悄然离去。
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洛淼长长地叹了口气,而后对那些守在棺椁周围的侍女与家丁们说道:“你们若是累了,就轮番去休息吧,别让着灵棚里的火熄了就好。”
人们一听这话,顿时一个劲儿地摇起了头:“姑爷,我们不走!”“姑爷,我们要陪着二小姐!”
“你们……”洛淼只觉眼角发酸,“斓妹平日里不是以霸道著称么?怎么?你们还愿意陪她?”
“不,”一名侍女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二小姐是脾气大些,人也笨些,但对我们却是真心的。有什么好事,她总是能想到我们。谁有个头疼脑热的,最着急的就是她了。二小姐平日里最怕冷清了,如今她……她……我们又怎么能扔下她一个人呢?”
“对!”“对!”……众人纷纷应和,声音里都带着哭腔。
洛淼默然地点了点头,然后缓缓地转过身,朝着灵棚东侧的小院走去。
东方的小院里,酒坛已经被丢的满地都是。一身酒气的陆羽坐在院落中央的石凳上,一边往自己嘴里灌着酒,一边无声地流着泪。
烈酒入喉,陆羽的内伤又被牵动了。他只觉胸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将头一低,将刚喝进去的酒连着胆汁与鲜血一同吐了出来。
“啊——”陆羽痛得呻吟了一声,但不过片刻,他便将酒坛端到了眼前,准备继续。
这时,洛淼的胳膊从一旁探来,扣住了他的手腕。
“别喝了!”洛淼厉声喝道。
抬头用通红的双眼瞟了洛淼一眼,陆羽便又低下了头。他自嘲地笑了笑,伸手去扒洛淼的胳膊,有气无力地说道:“大哥,你让我喝吧,我是个没用的人,除了喝酒,就什么都不会了。”
“再喝下去,你就要喝死了!”洛淼挥手打落了他的手臂,向内一扯将酒坛夺了过来。
酒坛被夺,陆羽先是一愣,然后“腾”地站起了身,用沙哑的嗓子哭号道:“那就让我喝死吧!阿宁明明劝过我不要冒险,大哥你也说过好几次要帮我的忙,可我呢?我固执又自以为是,这才害死了王斓妹子,我活着还有什么用?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
说着,他疯了一般地扑向了洛淼怀中的酒坛,摇晃着身子将各路武功轮番使出。
陆羽的模样瞧上去煞是凶狠,但平日里他就不是洛淼的对手,更何况如今醉意已浓?
让过了他的前扑,洛淼伸腿一绊,陆羽便摔倒在地。然后他手臂一挥,怀中的酒坛“嗖”地撞上了院墙,摔得粉碎。
墙角处还堆放着几坛酒,陆羽一见这坛酒成了碎片,便挣扎着向墙角爬了过去。
但他刚爬出两步,洛淼便曲指轻弹,指风如箭般朝着酒坛射去。伴着一连串的脆响,那黑瓷的酒坛上尽数开了个大洞,涓涓的酒水从其中奔涌而出,转眼间便流得干干净净。
瞧着那空荡荡的酒坛,陆羽顿时如丢了魂一般,呆呆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良久,他才惨然地咧了咧嘴,呜咽了起来。
哭声起初极低,但渐渐地响若狼嚎。陆羽伏倒在地,如一匹失群的孤狼,不住地对月哀嚎。嚎叫声在院中不住回荡,显得愈发凄凉。
过了许久,陆羽的哭号声才渐渐弱了下来。他的眼睛早已涨得通红,到了此时则又添了几分干涩,连泪水都流不出了。
抬起头,他用绝望的目光看着洛淼:“大哥,我没用,我什么都做不了,你就别管我啦!”
“胡扯!”洛淼正色道,“现在就有件大事等着你呢!”
陆羽凄然地摇摇头:“大哥,你还是找别人吧,我现在什么事情,也做不成的。”说着他猛地咳了起来,嘴角又溢出了一丝殷红。
“好啊,我真是看错你了!斓妹的事情你也不管了吗?”洛淼声色俱厉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转身便走。
“等等!”陆羽挣扎着爬起身,跌跌撞撞地追到洛淼身后,抓住了他的胳膊,“大哥,你快告诉我,我还能为王斓做些什么?只要是我能办到的,就算豁出这条命,我也一定要去!”
“是吗?”洛淼狐疑地瞟了他一眼,“可你现在喝得醉醺醺的,谁能放心把事情交给你?”
一听这话,陆羽二话不说便跑到了一旁的水池边上。双手捧起水来,先往自己的脸上泼了好一会儿,然后又直起身,捧起冷水从头顶泼下。
没多久,陆羽浑身上下便被冷水浸湿了。这冬夜本就清冷,常人被这冷水一泼,弄不好便会大病一场,即便陆羽又内功护体,应当也是冰冷难耐。但他却恍若未觉,带着一身的冷水便奔到了洛淼的面前,急切地问道:“大哥,您快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洛淼盯着他看了又看,然后才沉声道:“我接到飞鹰传书,父汗有要事唤我回国。所以,斓妹的灵柩就靠你守护了。记住,你要一路护送她回到金陵,中间不能有半点差错,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陆羽重重地点了点头。
洛淼拍了拍他的肩头:“这是你能为斓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你好自为之。”
陆羽思忖了片刻,然后猛地迈开脚步,朝院门的方向奔去。
“去哪里?”洛淼有些诧异。
“去向我义父辞行。”话音未落,陆羽便已消失在了院门之外。
一路狂奔,陆羽再度来到了通济坊的惠风居。心急如焚的他顾不上别的,抬起手便如敲鼓般砸起了门。
没多会儿,门便再次开了条缝,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从门缝中探出来,陆羽勉强认出这人就是昨日开门的那人。
“原来是公子,请进。”那人淡淡地说了一句,便让开身子,放陆羽进了院门。
陆羽也不理他,径直奔向对着院门的正房。
“公子等等,李大人有句话让小的带给您。”守门人在他身后轻声说道。
“有话快说。”陆羽有些不耐烦。
“李大人说,竖子不足与谋。”
陆羽顿时双眉一挑,他即便不像儒生那般研读经史,却也知道这句话是当年鸿门宴上,范增眼见着刘邦离去后,对项羽说的。
但怒气只在陆羽的脸上停滞了片刻,便悄然散去。他点了点头,神色如常地道:“嗯,李静忠说得对,我的确是不足与谋。”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而在他身后,守门人的双眼却亮起了惊诧的光,他用这样的目光紧盯着陆羽,直到陆羽的身影消失在李佑之的房门中,他才垂下双眼,退入了身后的黑暗之中。
一进房门,陆羽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诧。因为李佑之根本没有休息,而是坐在躺椅上,直勾勾地看着房门的方向。
瞧见陆羽进门,李静忠顿时露出一丝苦笑:“季疵,事情爹都已经听说了,是爹的错,若是你怨我恨我,也是我罪有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