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在,你进来吧。”老仆淡然地应了一声,身子一侧,让出了一条缝。
他没有把门完全敞开,并不是在戒备什么。王岩的敲门方式已经说明了,他是被李相嘱咐过的人。他只是习惯了,不去做多余的事而已。
他跟随李林甫已经有五十年了。在前面的三十年里,每天必须做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光是把那些事做完就已经筋疲力尽了,哪还有力气做别的?长此以往,他便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起初,他并不明白老爷为什么要去管那么多“闲事”。后来事情渐渐少了,他也还是不懂。
直到十七年前,李林甫做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相。他才渐渐明白了,老爷管那三十年“闲事”的原因。
从李林甫当上右相的那一天起,朝中大大小小的事情,甚至是妃嫔们在宫闱中的私语。只要与李林甫有半点关系,都会由与他管的那些“闲事”相关的人主动告知他。十七年来,几乎没有一件与他相关的事,能逃脱他的掌控。
从门缝钻进院中,王岩向老仆点了点头,便小跑着奔向了亮着灯的书房。
到了书房门前,他轻轻地敲了敲房门:“李相,小人王岩有事禀报。”
“进来吧。”苍老的声音从门中响起,还伴着几声撕心裂肺的咳嗽。
王岩推门而入,紧跟着便反手关上了门。
烧得通红的货盘摆在中央,将整间屋子烤得温暖如春,然而坐在书桌旁的老人已用狐裘将整个身子裹了起来,却还是不住地咳嗽着。
老人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脸色苍白如雪,俨然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这位权倾朝野的晋国公、尚书左仆射、开府仪同三司,在时光的面前也不过是个无力的老人而已。
“李相,您老人家怎会憔悴至此?”瞧着面前的李林甫,王岩的脸上露出了泫然欲泣的神情。
李林甫勉强止住咳嗽,摆着手说道:“别在意,只是年纪大了而已,快坐吧。”等王岩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好,他便关切地问道:“怎么样孩子?最近的日子还过得去吗?”
“多谢李相关心,一切都好。就是娃娃脑子笨,读书读得不好有些让人头疼。”王岩微笑着道,“李相,小人来是有事禀报的,还是让小人先说事吧。”
“好吧。”李林甫点了点头,“这人年纪大了就是爱啰嗦,你说吧。”
“是。”王岩应了一声,便将阿宁让他帮忙的始末向李林甫和盘托出,而后又说道:“我知道李相您老人家要出席这次冬猎,便想着这个消息可能对您有些用处。”
李林甫沉默着思索了片刻,满脸欣慰地道:“孩子啊,他们许了你一个五品的都尉你还愿意给我传信,实在是难得啊。”
但这句话到了王岩的耳中,却变成了对他忠诚的质疑。于是他赶忙起身说道:“李相,若没有您当年的一饭之恩以及后来的关照,小人早就饿死街头了,哪还有今天?旁人就算对我再好,也不能与您相比啊!”
瞧着他着急的模样,李林甫忍不住笑了,但刚笑一声便咳了起来。咳了许久,李林甫才喘匀了气,笑着摆了摆手:“别急别急,我不是怀疑你,我只是有些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当初你还是个流鼻涕的小童的,这一晃都二十多年了吧?”
“是啊。”王岩点了点头,似乎也颇有感触。
“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做?”李林甫问起了正事。
“全凭李相吩咐。”
“帮他们吧。”李林甫淡然地说道,“与你见面的那名女子应当是太子殿下的女儿宁国郡主,那男子……算了你没必要知道他是谁。总之他们都不是过河拆桥之人,帮了他们,五品都尉的位子你该是坐得稳的。”
“是。”王岩的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喜悦,显然对李林甫的决定很是满意。
“此事之后若有机会,也多与郡主来往吧。”李林甫关切地看着王岩,“她未必强大,但却是个仁慈的靠山,不会把人随便舍弃的。”
“李相,您这是什么意思?是嫌小人不够得力吗?”王岩的脸上再度露出了焦急之色。
“不不不,”李林甫叹了口气,“是我快要死啦!趁着我现在脑子清醒,还是帮你找条后路的好。”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王岩眼圈发红,“您老人家不过是偶感风寒,不日就会康复的!”
李林甫苦笑道:“孩子,不用说漂亮话哄我,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行啦,今天太晚了,赶紧回家陪你的娇妻幼子吧。有话改天再聊,需要什么就告诉门口的老张。”
“好,那小人告辞了。”王岩躬身一礼,“您老人家多保重,等冬猎结束了我再来看您。”
“嗯,到时候陪我好好聊聊。”李林甫笑着说。
“一定。”王岩重重地点了点头,眼含热泪地转身离去。
看着他走出了房门,李林甫缓缓地收回了目光。而后颤颤巍巍地端起面前的银耳雪梨羹,轻轻地抿了一口。
近日来他的病情日渐严重,饭食已难以下咽了。就连这些流食,他也是吃上几口就觉得吃不下了。
强迫着自己将雪梨羹喝掉了小半碗,李林甫靠上了长椅的椅背,闭起双眼打算小憩一阵。因为过会儿他要见的人非同一般,他不想错过对方的每一句话。
过了大约一刻钟的光景,门外再度传来了敲门声。家仆老张的声音紧跟着响起:“老爷,杨大人来了。”
李林甫“哦”了一声睁开了眼睛,拿起身旁的毛巾擦了擦脸,端正了坐姿。而后才慢条斯理地说:“请他进来吧。”
“是。”老张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不多时,一阵响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门口。中气十足的声音随后响起,似乎将门板都震得微微发颤:“李相,下官杨国忠求见!”
他口口声声自称下官,语气中却没半点恭敬。那中气十足的嗓音对于沉疴难愈的李林甫来说,更像是在挑衅。
“杨大人乃当朝国舅,何来下官之说?请进吧。”李林甫淡然地应道。
话音刚落,房门便一下子被推开了。满面红光的中年人裹挟着风雪闯进了门中。他随手一甩关上了房门,迈着大步到了李林甫面前,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杨国忠身上散发开来,引得李林甫剧烈地咳了起来。
“呦,真是对不住,下官应该在火盆那烤烤再过来的。”李林甫故作关切地道,“没想到李相的病已到了这个地步,您老可得多保重啊。”
李林甫摆了摆手,强忍住咳嗽,反讽道:“是啊,我现在确实病得厉害,脑子也糊涂了。我记得杨大人原本是叫杨钊,父母起的名字,什么时候就丢了呢?”
两年前,有人掘出一块刻有谶语的石板,谶语中的“金刀”二字与杨钊的“钊”字相符。自古以来,许多谶语都与改朝换代有关。虽然没人借此诬告,但杨钊为了显示自己的忠心,还是奏请皇帝为自己改名,这才有了“杨国忠”这个名字。
李林甫如此说,是想讽刺他为求名利不顾孝道。但杨国忠不但毫无愧意,反而坐直了身子,义正言辞地说:“这就是李相的不是了,下官的名字可是天宝九年十月陛下的圣旨所赐。即便名字是父母所起,但‘天地君亲师’中,‘君’可是排在‘亲’的前面。陛下的圣旨,国忠怎敢不从?话说回来,若不是李相年迈,下官可要怀疑您有意怠慢陛下了。”
“好一副伶牙俐齿。”李林甫淡然一笑,转而问道,“这次冬猎结束,就要前往剑南了吧?”
“这不都是拜您所赐吗?”杨国忠冷笑道,“我真不知道您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南诏寇边不过是疥癣小疾,有必要让我去吗?您这不是把我逐出朝廷,又是什么?”
李林甫摇摇头,用看一个无知孩子的眼神看着他:“王鉷死的时候我说过,我之后的宰相只能是你,我绝不会逆势而为。我之所以费尽心思让陛下遣你去剑南,正是为了让你将来能顺利地获得宰相的所有权力。”
“哦?”杨国忠有些糊涂了,“请李相明示。”
李林甫微微一笑:“想必你也听过,陛下常对近侍们说,担心你我之间不和。但你觉得,陛下真的担心吗?”
“李相的意思是?”杨国忠瞪大了眼睛。
“我的意思是,陛下终究会对我们有所提防。”李林甫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我们相互争斗,将朝中的力量一分为二,每股力量陛下都可以对付,所以他不会担心。相反,若我们真的同心协力,他才会担心。因为那样的话,陛下就又被架空的危险了。”
“我懂了!”杨国忠恍然大悟,“所以李相才要故意摆出与我势不两立的姿态,这样陛下对我们就都放心了。”说完,他又忍不住感慨道:“李相的智慧真如长江大河,跟您相比,我还差得远啊!”
“没什么,只是我一向小心罢了。”李林甫微笑着说。
“不过要离开朝廷一段时间,还是让人担心啊。”杨国忠皱起了眉,面露忧色。
“放心吧,用不了多久就回来了。若是走得慢些,说不定半路就能等到召你回京的圣旨。”说着,李林甫轻轻地叹了口气。
“李相是说……”杨国忠隐隐猜到了什么,但出于对老人刚刚生出的尊重,他不愿将这话说出口。
李林甫却毫不在意,他释然地笑了笑:“没错,我应该活不过今年了。”
一阵寒风从门缝中吹了进来,吹得烛火不住地摇摆。火光下的蜡烛只剩下了短短的一寸,眼看着就要烧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