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般的酒楼不同,三人进门后,并没有伙计热情地围上来。楼中显得有些空旷,放眼望去,并没有其它的客人。
除了他们三个之外,堂中便只有八张分列左右的方桌,整齐地摆放在那里,散发着香樟木独有的幽香之气。
老板是个中年男子,正坐在楼梯旁的柜台后读书。听见三人的说笑声,才开口招呼道:“客官们请随便坐,小店没有菜单,想用些什么就请直接点,店里若有我就给您端上来!”
说着他抬起了头,而后双目一闪,很是惊奇地道:“是李公子来啦!怎么着?还是老三样?”
李系点点头:“没错没错!不过你也看见了,我今天可是带了两个兄弟来,所以每样的分量都加上一倍!”
“好!”老板笑着应了一声,放下了手中的书,转身进了后厨。
三人来到厅堂的中央,便选了右首的方桌坐了下来,而菜刀剁在砧板上的声音也在此时从后厨响起。
没多时,老板便端着一盘切成丝的卤猪耳和一盘凉拌黄瓜走了过来。那猪耳肉红骨白、色泽莹润,蒜泥和香菜末均匀地洒在上面,让人一眼望去便食指大动。那黄瓜则显得青翠透亮,好似翠色的玛瑙,与这酒楼的典雅之风很是相宜。
上了这两盘菜后,老板便又返回了后厨。这一回,没有什么声音传出。转眼间,他便端着一只托盘走出了后厨。这一回,托盘上放着的,是一只大号的白瓷酒壶,以及三只白瓷的酒杯。
将这些摆到了桌上之后,老板说了声:“请慢用。”然后便转身退了下去。
酒壶刚一摆上,利息变迫不及待地端起酒壶,将酒倒入三只瓷杯当中,而后将其中的两只推到了左右两人的面前。
陆羽默然地接过酒杯,没有言语,史朝义接过酒杯后却皱起了眉。瞧着老板走得远了,他才低声道:“殿……李公子,这是加倍后的分量?恕我直言,这点酒我一个人喝,可能都有些少呢!”一开口,史朝义才想起老板对李系的称呼,于是赶忙跟着改了口。
怨不得史朝义抱怨。他在河北之时,与人喝酒从来都是一坛一坛地喝,用的也都是大海碗。这核桃大小的酒杯在他看来,自然有些小气了。
“史大哥,你当这是什么?”李系正色道:“这可是上好的竹叶青!它以‘汾酒’为底酒,添加了砂仁、紫檀、当归等十余种药材配制成的!哪能像那些浊酒般一坛一坛地灌?要慢慢地品才能尝出其中的妙处啊!”
“这是竹叶青?跟宫中的贡酒一样的竹叶青?那我倒要好好尝尝了!”史朝义半信半疑地说着,伸手将酒杯送到了嘴边。
而他对面的陆羽,早已默然地端起杯,一口便喝下了半杯。霎时,一股清爽甘甜的香气在陆羽的口中弥漫开来,延伸到脏腑,溢满了口鼻。陆羽不禁长出一口气,高声赞许道:“好酒!好酒啊!”
另一边,史朝义也已将酒送入了口中。他的双目顿时一亮,而后面带感激地看向李系:“李公子,确实是史某坐井观天了,真没想到世间居然还有这样的美酒!与它相比,史某之前喝的那些简直就是泔水啊!”
接着,他又叹了口气:“不过这酒还是有些少,若是来上一坛,我们就能彻夜畅饮了。”
李系轻轻一笑:“史大哥,别得陇望蜀啦!一口气买一坛,老板都舍不得卖!若不是有我这个老主顾,他连这些都不会卖给我们的!要知道,每年贡入宫中的竹叶青,也不过十坛。太子和诸位亲王,每年都未必能尝到这个滋味!我们三个现在能喝上这一壶,你就知足吧!”
“这酒如此珍贵?”史朝义的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那这个小酒楼里又怎么会有?”
李系淡淡一笑:“因为每年贡入宫中的竹叶青,都是经这家店老板之手上交的啊!”
“原来如此!”史朝义恍然大悟地说道。
“而且你知道吗?我对比过送入宫中的贡酒和这家店自己留的酒。”李系微笑着继续说道:“贡入宫中的酒闻上去香气更浓,但喝到嘴里却比这里的酒少了几分清爽,就像肥膘过多的肉,吃多了未免有些油腻,所以……还是这里的酒更胜一筹啊!”
“是吗?那还真是托了李公子的福啊!”史朝义哈哈一笑,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
而陆羽则关心起了另一个问题:“李公子,这样一个僻静的所在,你是如何找到的?”
李系沉默了许久,而后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是我小的时候,二伯带我来的!”
陆羽顿时神情一变,满脸戒备地看向李系,心想:难道他知道了我的身世,所以才故意这么说?
他可不会忘记,李系的二伯就是他的生父,被废为庶人的前太子李瑛!
但李系根本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凝在面前的那杯金黄透明的酒水之中。他眼中的哀伤如酒中的那一抹青碧色,在回忆的神采中轻轻地荡漾。
“李公子的二伯是……”史朝义对宫中的错杂关系并不那么了解,所以一时没有想出李系的二伯是何许人也。
李系露出一丝苦笑,从回忆中回到现实:“我二伯是祖父从前选定的继承人,十五年前,他被人陷害,被祖父废除了继承人的身份,然后……就被害死啦!”说着,李系端起面前的酒杯,猛地灌了一大口。
陆羽也借机举起酒杯,摆出陪李系喝酒的模样,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心中则默默地哀悼了一下自己的父亲。
史朝义见李系神情悲戚,也不禁叹了口气,跟着喝了口酒。然后,他端起酒壶,将三人的酒杯依次斟满,一边倒酒一边感叹:“能让公子惦念这么久,想来那位伯父定然是风采非凡之人啊!”
李系点点头:“那是自然!我二伯不仅风流倜傥、潇洒豪迈,而且是琴棋书画、诗酒弓马样样精通。说句不敬的话,我父亲与他相比,可是差了不少啊!”
“果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史朝义一拍桌案,满脸敬佩地说道。接着,他又叹了口气:“可惜没能早生二十年,没机会与这位前辈共饮了啊!”
同样是听了这话,陆羽的脸上却没露出丝毫的仰慕之色。因为在此时的他的心里,“风流倜傥”可不是什么好的形容词。一听到这四个字,“李瑛”这两个字在他的心中,立刻便蒙上了一层晦暗的光彩。
“就是因为你的风流倜傥,所以我的母亲才会连个名分都没有,以致于把我遗弃,对不对?”陆羽忍不住这样想道。不过瞧着史朝义与李系两人都是一脸的憧憬之色,他便也不想破坏他们的兴致。于是他勉强一笑,然后低头喝酒。
他不说话,有人却想说话。史朝义的话音刚落,一道阴冷的声音便在三人的耳畔响起:“就算你们把他捧上天,他不还是被人害死了吗?一个被人害死的蠢材,又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呢?”
这道声音一起,坐着的三人顿时吓得汗毛倒竖,不约而同地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朝四周搜寻声音的来源。
他们之所以吓成这样,是因为在此之前他们一直以为,整个酒楼中除了他们之外,就只有老板一个人。而这阴冷的声音显然与老板的声音不同,也就是说,这酒楼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而他们居然毫无察觉!那么倘若这个人要取他们的性命,是不是也是易如反掌呢?
“在那!”史朝义率先发现了目标,手臂向前一伸,指向厅堂左侧的角落。
陆羽和李系赶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色中的人影正坐在紧贴墙壁的地方。他的面前没有桌子,显然是特意把凳子挪到了那里。他的大半个身子都隐藏在墙壁的阴影中,只露出一只狭长的手臂。苍白的五指从黑色的袖口伸出,抓着一只比他们桌上的这只小上一些的白瓷酒壶。
“小心!他可能来的比我们都早!”陆羽低声说道。
此人的手中拿着酒壶,所以他很可能在三人进门前便坐在了那里。但在他开口之前,三人居然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他却将三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此人的手段由此便可见一斑了。
更可怕的是,此时陆羽明明已经瞧见了他,脑中却生出一种古怪的错觉,似乎他并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件如店中桌凳般的死物!这样惑人心神的手段,陆羽只在寥寥几人的身上见过。而那些人,无一不是这世间的绝顶高手!
在他说话之时,那人缓缓地收回了手臂,将酒壶端到面前,壶口对着嘴,就那样将酒倒了下去。喝酒的时候,他的身子向前微微一探,将与手同样苍白的脸从阴影中探了出来!
“是他!”陆羽险些惊呼出声。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人:他就是当年嵊州城中,跟随山萦挟持李佑之的,那个名叫莫离的青年!
史朝义快人快语。虽然他明知对方手段高强,但他既已对李瑛心生仰慕,便依旧忍不住开口道:“这位仁兄,你……”刚说到这,陆羽就抓住了他的胳膊用力一捏,然后冲着他一个劲儿地摇头。史朝义虽心有不甘,但瞧着陆羽如此紧张,便也很配合地闭上了嘴。
陆羽阻止史朝义的原因有两个。
第一是莫离的实力。想当年,吴道子对上他,也不过是略占上风。如今的三人里,李系算不算战力还不确定。而陆羽与史朝义加在一起,又能比得上当初的吴道子吗?
第二,这莫离虽然看上去除了脸色苍白些,与旁人也没什么差别。但不知为何,陆羽竟觉得他比起一行更像疯子。正常的人得知他们的身份后都会有所顾忌,但陆羽觉得,莫离不会。
出手拦住了右侧的史朝义,陆羽却忽略了左侧的李系。于是李系朝着莫离拱了拱手,朗声说道:“这位兄台,你的话在下不敢苟同。人固有一死,只要活得潇洒自在,又有什么可惜的呢?”
“是吗?”莫离摇晃着站起身,幽幽地叹道:“那不知殿下今天死在这里的话,算不算可惜呢?”
话音未落,他便如鬼魅般出现在了李系的面前。随手一挥,苍白的手掌便轻飘飘地拍向了李系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