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浪滔滔。
混杂了无尽泥沙的黄河水从北方滚滚而来,向左转过一个近乎垂直的角度后,便如一条咆哮的狂龙般冲向了遥远的东方。
那滋润了关中平原的渭水与北洛河,在它的身后悄然合拢,静静地注入其中。宛若伴随着黄龙的两道惊雷。
黄河之畔,高力士正坐在高大的潼关城头,一边看着脚下的河水向东奔涌,一边细细地品着手中的香茶。
天空中,硕大的太阳向着西方缓缓下落,给水面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茶水缓缓地顺着喉咙流下,高力士的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一丝得意的神情,朝着对面的李泌竖起了大拇指:“小李,你这泡茶的手艺,当真不错啊!”
李泌微微一笑:“阿翁谬赞了,我这点微末技艺不值一提。叶护殿下的义弟陆公子,才是此中的圣手,在江湖上还有着‘茶圣’的称号呢!”
“是吗?”高力士双眉微皱,摇着头叹息道:“唉!可惜我怕是没机会品尝喽!”
说着,一阵“扑啦啦”的声音从空中响起。一只娇小的白鸽像一片云一般轻盈地飘到了高力士的肩头,伸长了脖子亲昵地蹭起了高力士的头。
“哈哈哈,宝贝儿别闹,痒死了,哈哈哈!”一边说着,高力士一边伸出双手,小心地将它捧到面前。两只手的拇指与食指上下翻飞,迅速地解下了绑在它脚上的细小竹筒。而后手腕轻轻一抬,将那只白鸽送到了城墙的垛口之上。
从竹筒中抽出纸条,高力士简单地看了一眼,便向一旁伸出手,淡然地说道:“拿笔来!”
不多时,一名士兵便双手捧着一支狼毫笔递了过来。笔尖蘸好了墨,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接过笔来,高力士将纸条翻了过来,在空白的背面迅速地划了几笔,跟着手掌一挥,用内力将墨迹蒸干。而后将纸条卷好,放回了竹筒之中,并重新绑到了白鸽的腿上。
“宝贝儿,还得再辛苦你一趟!”说着,高力士温柔地抚了抚白鸽的后颈,然后抓起一把小麦,放到了它的面前。
白鸽低下头,飞快地将高力士手心的小麦吃光,而后昂起头,极通人性地点点头,又“咕咕”地叫了两声,紧跟着便一振双翅,笔直地飞向西方。
送走了信鸽之后,高力士低下头,看向那空荡荡的茶杯,再次叹息道:“唉!看来是真的没机会品尝啦!”
但这时,李泌却笑着摇了摇头:“阿翁,世事难料啊。即便是阿翁您,也未必能料准所有的事情吧?”
“说得好!”高力士瞪起了他那一直眯着的双眼,露出了兴趣十足的神情:“说起来,我倒是也挺希望能有机会尝一尝小陆的手艺的,那么我们就拭目以待吧!”说完,他便再次眯起了眼睛,藏好了自己的目光。
李泌伸手端过高力士面前的空杯,将它重新倒满后又放回原处,然后说道:“阿翁,我有件事想向您请教,还请您不要怪我多嘴啊!”
“说吧说吧!”高力士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那我说了啊。”李泌笑了笑,而后正色道:“阿翁,我记得您在黄河渡口时说过,要送英武可汗过了雁门关才算完,可怎么第二天就悄然返回,只留下那些士兵继续尾随呢?恕晚生多嘴,若是英武可汗真有异心,那些士兵们恐怕连报信的能力都没有吧?”
“对对!你说的一点不错!”高力士的语气中透着淡淡的赞许。
“那您还……”李泌满脸的不解。
高力士哈哈一笑:“因为啊,我早已把磨延啜这个人看透啦!他绝不是那种心里藏着天下的枭雄,而只是一心想做大哥的江湖汉子而已。只要大唐朝廷敬他几分,他就绝不会做出谋反这种事啦,因为他嫌麻烦。说实话,就连那些士兵,也是我做给陛下看的。若是依我的意思,根本不用人看着,任他来去就好了!”
说到这儿,高力士不禁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说起当今圣上,那自然是英武圣明,但若说起识人这点,恐怕还是咱家这把老骨头,要高出一筹啊!”
“阿翁高见,晚生佩服!”李泌及时地拍了个马屁,而后又说道:“阿翁,既然说到识人,我又有一句可能不当讲的话,还得请您先恕我的罪。”
“但说无妨。”高力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李泌轻咳了一声,凑到了高力士身边,轻声道:“阿翁您觉得……安禄山到底会不会造反?”
高力士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不见了。他的眼睛依旧眯着,但神情却显得极为严肃。
沉默了片刻,他才沉声道:“这样的话,以后再也不要问了。”
李泌似乎有些被吓到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话。
不过高力士没等他回答,便接着说道:“跟你说心里话,依我看,安禄山此人狼子野心,若有机会,必然造反!”
这句话说得声色俱厉,李泌顿时露出了骇然的神情。
但说完这句话,高力士的语气却又转为了平和:“不过至少目前来看,他是没有这个机会的。虽然他镇守三镇,兵强马壮,但镇守各地的忠臣猛将也不在少数,他们麾下的兵马十倍于他。若是他执意谋反,最后的结果定然是自寻死路。”
“所以说放轻松些,安禄山这只小蚂蚱,是翻不起什么大浪的!”说着,高力士伸出拇指与食指,在面前比出蚂蚱的大小,而后便轻松地笑了起来。
瞧着他那两指间长不盈寸的缝隙,李泌的神情也变得轻松了起来,嘴角也自然地上扬,露出一抹微笑。只是在他的目光深处,还藏着一缕微不可查的凝重,经久不散……
洛阳城的牡丹苑,已经笼上了一层浓重的秋意。仅仅三日之隔,园中的牡丹便已尽数凋谢。它们似乎也发觉了,原本聚在园中的人们大多都已离去,再开下去也没有几个人来看了。
拿到陆羽留书之后,阿宁可没听他的话,而是立刻将此事告知了众人,随即便同洛淼等人火速赶往约定之地。
然而,到达那里之后,陆羽早已没了踪迹。店小二因为害怕,根本连门都没出,自然也是一无所知。
人们在四周搜寻了许久,也没发现陆羽的踪迹,只是找到了侥幸逃脱的朱放与欧阳寻二人。在他们的讲述中,人们很容易地猜到了动手的人是辩秀与出刃,于是便又顺着前往长安的官道搜寻他们两人的踪迹,但始终没有结果。
到了第三天新娘回门的日子,王家人便带着王蕙一起返回金陵王家。
这些人除了武灵娇以外,要么不会武功,要么武功平常,都帮不上什么忙,于是便也很知趣地躲远些,免得再添麻烦。
阿宁已经回到了京城守株待兔,洛淼等人则将目标扩大到了田间小路,荒野村落之中,继续寻找陆羽的下落。
如此一来,牡丹苑自然就变得空无一人了。
园中的柳树也已经快要凋谢了,枝条上稀稀拉拉的几片叶子在秋风中发出沙哑的响声。
忽然,随着柳枝的再一次下落,一个身穿青衣的高大身影出现在了树下。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一尊铜像。
不多时,又一阵秋风拂过,一道身穿白衣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前三尺远的地方,与他相对而立。
青衣人皱了皱眉:“我约的人明明是她,怎么是你来了?”
“她猜到你想说什么,不愿意来,就让我替她来了。”白衣人淡淡地说道。
青衣人哼了一声:“好,那我就直说了,你们知不知道辩秀他们把人抓到了哪儿去?”
“不知道。”白衣人的语气依旧平淡,说完,他便要转身离开。
“那五色氤氲的毒总是你们做的吧?她到底想怎样?”青衣人盯着白衣人的背影,厉声说道。
白衣人的身子一僵,缓缓地转过身,迎上了青衣人的目光。而后,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她到底想怎样?你会不知道?”
青衣人沉默了,半晌,他才叹了口气,有些绝望地说道:“我不想耽误她。”
“你已经耽误她了!”白衣人厉声喝道。“为什么不去试试?也许她要的跟你想的不一样呢?”
“还是你试试吧!你可以给她更好的。”青衣人颓然地说道。
白衣人哼了一声:“这个不用你说,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不会客气。”说完,他一甩袍袖,便如同乘着秋风一般,飘然远去了。
而青衣人则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而此时的陆羽,正位于长安城东的郊外。
一千多年前,在这个地方有过一次有名的饭局,至今仍被人们常常提起。
这个地方,叫做鸿门。
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泡馍端到了陆羽的面前,陆羽颇为享受地吸了吸鼻子,而后举起勺子舀了一大口,尽数送进了嘴里。
“嚯!好烫!好烫!”陆羽一边口齿不清地说着,一边冲着对面的老翁竖起了大拇指,等他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之后,才由衷地称赞道:“老板,您这羊肉泡馍可真不是盖的!真香!香!”
那老板已经有了一把年纪了,一听这话顿时笑得胡子乱颤:“好好好!香的话一会儿就再来一碗!我请客!”
就在这时,一阵鸽子的鸣叫声响起。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从天而降,精准地落在了辩秀的手上,让他拆掉了绑在脚上的竹筒。
而后,那鸽子又冲天而起,借着夕阳的最后几丝光芒,翩然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