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遮大会召开的当天,天气依旧是一副晴空万里的模样,与前些日子相比没太大的区别。即便是在春日里,连续几天都是这样的天气也是件不可多得的事情。
许多睡在帐篷里的僧人们早早就起了身,做过早课收拾停当后,便走进了栖霞寺的大门,再穿过一段甬道,最终来到了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停在了他们各自事先占好的位置上。
眼见着午时将至,不空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出现,也不知他是否如知客僧说的那样,已于辰时抵达。对于此事,不仅是陆羽心中着急,许多仰慕不空的僧人也有了些许的不耐,连栖霞寺送来的上好斋饭也只是胡乱吃上几口,便放在了一旁。
反倒是刚到这里便询问不空禅师的慧忍一行显得极为淡然,他们早上睡到将近辰时才起,也没有做早课,洗漱了一番后才不紧不慢地来到了栖霞寺的广场上,在广场东侧的斋堂领取栖霞寺提供的斋饭。
他们也没有像旁人那样事先占位置,而是来了之后随便在广场上找了块地方,然后便席地而坐,慢条斯理地将斋饭吃了个精光。
用过斋饭以后,大部分僧人便退向了一旁,或回到了寺外,或靠在广场边缘。因为无遮大会,本就是一场关于佛法的研讨与辩论,所以最终留下来的,都是每个寺院中佛法精深的高僧,那些离开的僧人们多数也明白,即使让他们留下讨论,也只能是贻笑大方而已。
这样一来,每座寺院所剩下的,就都只有寥寥几人了。就连少林寺也只留下了包括同光方丈在内的五位僧人。
但龙盖寺的十二人却一个也没有离开,他们周围的僧人们自然是纷纷侧目。但前来参加无遮大会的寺院数目足有数百家,即使每个寺院只留下寥寥数人,也还有数千人留在广场上;而留下的人们又多是得道高僧,自然不会去做窃窃私语之事。如此一来,慧忍等人的异状便没有被多少人发觉。
等着僧人们离开后,栖霞寺的扫地僧们便挥起了扫帚,将地面上的杂物清扫干净。
慧忍等人等他们清扫完毕之后,便拿出准备好的蒲团,围成了一个圆席地而坐,但又在中央留下了一条通道,似乎是留给旁人穿行之用。
而那些早就占据了广场中央的高僧们,自然比慧忍等人郑重得多。他们仔细地铺好了蒲团之后,才端端正正地坐到了上面。
而这时,时间刚好到了午时。
悠扬的钟声响彻全场。原本便端坐着的僧人们立刻露出了更加庄重的神态,并同时将目光投向了广场北侧的大雄宝殿。
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两道身影一左一右地从大雄宝殿的门口显现出来。左侧的那人穿着一身华丽的袈裟,一张圆脸上始终带着一丝慈善的笑意,正是这几日忙着筹备无遮大会的栖霞寺方丈普惠。
而右侧的那人,身高九尺,肩宽背阔。他的脸上也带着一丝笑意,但却显得庄严宝相。一身粗布僧衣平平无奇,但却丝毫没有影响他那从头到脚散发出的,宛若佛陀般浩瀚宏大的气势。
不用等看清相貌,站在广场边缘的陆羽便从身形与气势上确定,此人就是他的师伯,整个武林最顶峰的人物——金刚不空!
两人并肩走上前来,在最高的一级台阶边缘站定。而后普惠方丈清了清嗓子,朗声道:“阿弥陀佛,诸位同道多日奔波,实在是辛苦了,栖霞寺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老衲在此一并赔罪了。”说着,他双掌合十,朝着众僧躬身一拜。
众僧人端坐还礼,齐声道:“阿弥陀佛,多谢方丈。”
这一来一往,是无遮大会一直以来的习惯。经常参加无遮大会的前辈们对这一套自然是极为熟悉,只苦了那些初来乍到的新人们,在不熟悉的情况下,自然免不了一番手忙脚乱,顿时显得有些狼狈。
不过慧忍等人倒是没有遭遇这样的尴尬局面,因为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而只是双手合十地端坐在那里。
等人们安静下来以后,普惠方丈才再次开口道:“诸位已等候多日,老衲就不废话了。本次无遮大会的辩题,将由不空禅师提出。现在,就请不空禅师为大家出题。”说完,普惠向后退了半步,将主导权完全交给了不空。
不空朝着普惠点头致意,而后便转头面向僧众,朗声道:“感谢诸位同道的到来,老衲今日受普惠方丈所托,来做这次的出题人,那么老衲也就却之不恭了。本次无遮大会的题目是——”
说到这儿,不空停顿了片刻,才又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两个字:“死亡。”
不空已年逾六旬,但口齿却十分清晰,听起来丝毫不见含混。他的声音听着并不大,却能极为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并且这段话从头到尾,不空都没有任何特意去运劲的举动,气息吞吐一如平常。他那深不可测的内力,由此便可见一斑了。
不空说完,场上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而寂静过后,诸多僧人们的讨论声便从广场的每个角落响了起来。显然,众僧对此次命题的有着很高的兴趣。
以往的无遮大会,虽然也有过类似的辩题,但大多以“圆寂”、“解脱”的说法提出,而此次,不空竟使用了极冰冷又极现实的“死亡”二字,顿时引发了僧人们诸多的联想。
见大家讨论得很是热烈,不空便微笑着走下了台阶,开始在人群中穿行,不时地俯下身,去听众人的发言。
洛淼昨日下山去通知眠龙岛的几人至今未归,剩下的皎然与韩嫣都陪着陆羽站在广场的边缘。
一见不空从台阶上下来,陆羽便想上前向他表明身份,说明自己的来意。但不空的脚步一直没停,陆羽见他正忙,便决定等无遮大会的这一阶段告一段落,不空闲下来时,再找他将事情说明。
走着走着,不空便来到了慧忍等人的身旁。慧忍等人正按着他们留出的那条通道分成两拨,各自凑在一起低着头讨论着。他们似乎讨论得极为认真,连不空走到他们身旁也没有察觉。
不空见过慧忍等人的次数也不多,而此时他们又低着头,一时间便没能认出他们。但瞧着他们认真讨论的模样,不空着实感到欣慰,于是俯身向前,想听听他们谈论的具体内容。
就在这一刻,十二个僧人同时将头抬起,露出了十二双饿狼般血红的眼睛。
不空的心中顿时生出一丝警兆,那是无数次生死搏杀练就的本能,曾多次帮他逃得了性命。于是他连忙向后退去。
但他的脚刚一抬起,一个魁梧的身躯便如一块巨石般撞在了他的胸口之上,紧接着,那人的双臂向内一合,如一道精钢铸就的圆箍,将他的身体紧紧地勒住。
下一刻,十一道裹挟在拳掌间的风雷呼啸而至,重重地击在不空的头顶、咽喉、心口、脊背等诸多要害之上,发出一连串爆竹炸裂般的响声。
而处在风暴中央的不空,此时的脸已经变得一片血红。他圆睁着虎目,陡然大喝一声,金色的气浪顿时以他为中心,向四周炸开。他周围的十二人顿时如绽放的烟火般,向四面八方飞了出去。
一招逼退了众人,不空的脸却依旧透着血色,他喉头一动,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脸上的血色才总算消退。但这回,他的脸色又变得一片惨白了。
而被他弹飞的那些人,虽然看着狼狈,但伤势似乎都不重,其中是一个人落地后就地一滚,便站起身来。只有高大的慧忍在地上挣扎了一番,才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之前他舍身抱住了不空,所以伤得最重,左臂似乎伤得极重,软软地垂在身旁。
他伸出还能动的右手,握住左边的肩头,然后咬着牙用力一推。伴着“喀吧”一声,错位的关节便被他自己复原了。
到了这时,周围的僧人们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立刻一拥而上,将慧忍等人紧紧地围在当中。
但伤势极重的不空却伸出手来,阻止了他们进一步的举动。
他盯着着慧忍等人看了几眼,然后皱着眉,有些虚弱地道:“你们……是师弟的徒弟?为何要对我出手?”
慧忍冷哼了一声,用溢满怒火的语气喝道:“老和尚!少假慈悲了!你还好意思提我师父?我师父,我师父不是已经死在你手里了吗?”
“什么?”不空满脸惊骇:“师弟他……圆寂了?”
“没错!我师父他已经死了!”说着,慧忍突然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癫狂之意:“你不是让我们讨论死亡吗?死亡是什么?死亡就是结束!就是终结!就是失去一切!根本就没有什么解脱!没有什么彼岸!人死了之后,就什么都没了啊!”
说到这儿,他用力一咬牙,齿间带血地大喝了一声:“师弟们!摆阵!”
人影闪动,十二个人宛若十二片舞动的花瓣,转眼间便又将不空围在了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