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石跟妻子谈论及简文帝病危之后,便跟王坦之一起去觐见简文帝。他想,以简文帝的性格,说不定就会做出一番让禅桓温之事来。
他不会忘记简文帝在面临桓温执意奏诛武陵王时,简文帝是一脸淡漠地表示自己可以避让贤路。虽然以退为进化解了一时危机,但是面对那般早已野心澎湃的桓温怎可一而再再而三的选择以退为进呢。
他觉着这种长他人志气而灭自己威风的作为实在是不宜多做,有了一次让步便该思取如何进击的方法,而不是如此这般,让人把玩于股掌之间。
他思索于此,便对身旁的王坦之开口道“文度,陛下这番境况你如何看?”
王坦之听闻谢安石主动问及,不由沉吟道“安石,那桓温一直都是虎视眈眈,早前更是屠戮无辜宗室,如此作为,实在令人心生恶寒。”
他对于当下的这个桓温诚然是欣赏不来的,尤其是一想到桓温那般肆意妄为的残害宗室,不由对桓温心生了几分憎恶。
谢安石闻言便淡淡开口道“陛下早前便示意过桓温可以对他避让贤路,那般正中下怀的言辞,恐怕桓温如何都不会忘记的。”
王坦之听闻至此,不由凝重地开口道“安石,如今你我是朝中所望,我们自然不能如了桓温这般悖逆的意愿。”
谢安石便态度决绝地开口道“这是自然。”
他跟王坦之来到简文帝的行宫前时,便看到有侍人正奉了圣诏行色匆匆地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他正准备询问一番的时候,王坦之便一把拉住了那侍人的胳膊,然后询问道“敢问这是送到哪里去的?”
那侍人便神色着急地回应道“陛下让老奴给桓大司马送去的。”
谢安石一听是要送给桓温的圣旨,内心不由为之跳了跳,然后不容他多想,便冒出了“不妙”的词眼。
王坦之一听闻是送到桓温哪里的圣诏,又想到刚刚跟谢安石谈论的话题,不由一把夺过了侍者双手奉上的圣诏。不容分说地就直接打开了那圣诏,果不其然看到简文帝又一次默认了桓温想要禅代的心意。
那侍人眼见自己负责的圣诏被夺,不由神色焦灼地哀求道“王将军,这可是陛下让老奴送给桓大司马的,您如此作为可如何是好?”
王坦之却不再去理会那侍人,只跟身旁的谢安石愤然道“安石,诚如你所言,陛下果然做出了那样的一种作为。”
谢安石见闻了王坦之的愤怒之情,不由略微淡然地开口道“所幸,我们来的还不算晚,终归是有挽救的余地。”
王坦之闻言便义愤填膺地慨然道“安石,我们这就去陛下哪里好好问一番。”
司马昱一看到他遣出去的侍人刚出去没多久,谢安石便跟王坦之一起面露不悦的走了进来。又看到王坦之的手上还拿着他刚刚让人送给桓温的圣诏,便了然那两人前来的亩地了。
他思索至此,不由和善地开口道“谢尚书、王中正,二位爱卿此次前来所谓何事?”
谢安石闻言便恭敬地行了一个跪拜礼,道了声“回陛下,臣安石想要来探望一番陛下。”
王坦之闻言也是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跪拜礼,然后愤然地开口道“回陛下,臣文度是想来咨询陛下一些事宜。”
司马昱便淡然地回应道“王中正可是有何事相问?”然后补充道“二位爱卿都快快起来。”
谢安石闻言便跟王坦之一起站了起来。
王坦之随即便拿了圣诏走到简文帝的跟前开口道“陛下,当真要将这晋室的江山托付于桓大司马?”
司马昱不由凄怆地笑道“这帝位原本就是被桓大司马赐予的,文度你也无需这般介怀的。”
谢安石一听闻简文帝到了这种时候,还要说这种丧气的言辞,难免要心生无奈。他想,简文帝为何就没有考虑过要做一番涅盘重生的举措,而是一直惴惴不安的担忧着被桓温废黜的事情呢。甚至到现下这种特殊时期,还是想着将晋室托付于桓温。他对此,实在是有点难以释怀。
他正自思索间,便听到王坦之无比慷慨激昂的开口道“陛下,这晋室是宣帝跟元帝创立的,陛下怎能如此将它赠送于人呢?”
他看到王坦之在说完那样一番话的时候,便神情决绝的将那圣诏在建文帝的面前撕烂。
司马昱眼看王坦之将他给桓温的圣诏给撕了,不由无奈地开口道“就如中正你的意愿去更改。”
司马昱想,既然有人愿意去跟桓温抗衡,他也自是乐意。于他而言,他自然也不希望晋室会葬送在他的手上,但是,他早已没有力气去对抗桓温了。他早在殷渊源在世时,便是桓温的手下败将,更何况是如今有过废帝之举的桓温。
他那一刻,忽然很想看看,他跟前的谢安石还有王坦之会以何种姿态去挑战威势赫赫的桓温。
谢安石亲眼见证了简文帝这番作为,难免要心生悲凉。但是也明白,自己是断然不会让桓温禅代晋室的事情发生的。
谢安石想,所幸他跟王坦之来的及时,若非如此,等到那样的一纸圣诏被送往了桓温的手里,那桓温岂不是顺理成章地就完成了他蓄谋已久的禅代之事。
他亲眼看到王坦之撕毁了圣诏,也见到王坦之自行更改的圣诏后,才稍稍放下心来。但是,他还没有怎么放下心来的时候,便意识到,他跟王坦之估计很快就要赴一场鸿门宴了。
谢安石从简文帝处回府没几日后,简文帝便辞世了。他果不其然地便在简文帝离世时收到征召令,征召他宜受顾命。重点是邀约他跟王坦之务必要去新亭相会。
刘淼见到夫君的征召令后,一颗心便开始变得惶惶不宁了起来。她想起,自从觐见过简文帝归来之后,她便老是心神不宁的。总是担心夫君直接破灭了桓温的意愿会遭来不测之祸,如今又被桓温极力邀约至新亭,她如何能安下心来呢。
她一边心生不宁的给夫君穿戴好官服、佩戴好两梁进贤冠,然后仔细地将夫君的官服一一抚得平整服帖,直到再无一丝皱褶。
她做好了那一切的微小动作后,不用满眼期盼的看着夫君,却说不出任何的一句话来。
谢安石看到妻子对他存了思危之心,又对他包含了期盼之情,一时到底有些百味杂陈了起来。
他略略平复了下心境然后安抚地开口道“夫人,为夫只是去接受一份遗诏。”
刘淼却难以抗拒自己内心的恐惧之情,不由很是不安地握紧了夫君的双手,然后道了声“安石,我送你出府。”
谢安石不由劝慰的笑道“夫人,现在为时尚早,你再多歇息片刻。”
刘淼却无法再多说一个字,她怕自己会在夫君面前落下泪来。她想,什么时刻流泪都无所谓,唯独此时此刻,她是坚决不能够流泪的。
谢安石见妻子面露悲怆却又隐忍不发的样子,不免疼惜地叹道“夫人,就送为夫到府门。”
他说完那样的一句话,便紧扣了刘淼的手向府门的方向走去,他携手妻子走在尚未明亮的仲秋清晨里,难免思绪万千了起来。
他想,他接下来的命运也是如同这尚未明亮的天色一般,不只是个艳阳天还是阴雨天。
刘淼目送了夫君的离去后,便唤了声“春闲,快陪我去趟仙姑庙。”
谢安石在跟妻子道别了之后,便坐上了早已候着他的宫车。
谢安石在看到王坦之上车后,不由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然后便莫名地想到不日前他曾大义凛然地撕毁了能顺应桓温心愿的圣诏,他一时不由好奇,在面临这种鸿门宴时,王坦之会有什么样的神情。
他在那样的一种时刻里,便想起了,他从简文帝处回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修书给外甥。他告知外甥,桓温日后一定会作难于他,若是桓温伺机将他谋杀了,那便乘机以诛杀朝廷重臣的名义直接将桓温缉拿归案。
他想,仅仅一个新亭定然是容纳不了多少的兵力。胜在新亭又是建邺内,征调皇室护军也是极为方便,那桓温的兵马又没有全部驻扎在建邺,一时的优胜之处还是有的。再加上桓温若是诛杀他跟王坦之,也有一个极为有利的讨伐由头。
他虽然并不想要就此离去,因为他不能够割舍下他的妻子。他想,他的孩子们,如今都是家室美满之人,也无需多做牵挂。唯有他的妻仅剩他一人陪伴了,他实在是难以放心。
他想起,自己还跟外甥提及若命运当真不济,万望她能够帮他劝慰妻子一番,让她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王坦之在沉思了很久后,总归是没能忍住地打破沉默开口道“安石,桓温此次邀约我们新亭赴约,估计是在劫难逃,你可有何打算?”
谢安石听闻王坦之这般道来,不由沉声道“见机行事!”然后又笃定地补充道“文度,晋室将来是否存活,全在我们这一次的作为里了。”
王坦之听谢安石这般说来,不由面露忧色地开口道“安石,你难道没有什么应对的策略么?”
他不相信那般沉着稳重的谢安石在面临这番的灭顶之灾会没有任何的防患措施。
谢安石略作思索了一番,便淡然道“没有。”
他现在就看出了王坦之的忧惧之色,若是告知他自己已然做好了跟他一起赴死的准备,也不知道王坦之会做出何等忧惧之情来。他想,他还是不要告知他的好,免得徒增他的烦恼。
王坦之不由不安地开口道“安石,那你说这桓温会借机斩杀我们么,毕竟我们一起毁灭了他的意愿?”
谢安石思索了一番后,便淡淡地开口道“这个也不好说。”
王坦之听闻谢安石根本就没有一个确定的答复后,便也开始跟谢安石一般选择沉默不言了起来。
谢安石见王坦之终于不再发问之际,不由稍稍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在面对这样的一种随时便会灭顶的灾难时,诚然心生了惧意。但是他又很清楚地知道,即使再害怕,也不能叫敌人看出来了。
谢安石下了宫车走上步入新亭顶部的石阶时,不由自主地便想到了十余年前他曾从这里走向了桓温的身边。然后,从桓温的身边跳到了现在这样的一个与桓温对立的位置。
他思索至此的时候,难免再次生出人生真是一个奇妙的轮回这一念想。
王坦之看到谢安石一派的气定神闲时,不由越发惶恐了起来,惴惴不安地开口道“安石,待会儿见到桓温后,我们要怎么说?”
谢安石闻言便应声淡然道“那得看看他想问我们什么。”
谢安石抬眼扫视了一番四周后,便很好地发现了果然列陈了诸多吏卒。他看到这样的一幕,不由在心中嘲讽起桓温的举措来。想要屠戮两个人,用得上这般大肆陈兵么。
他思索至此,不由以洛生腔调讽诵嵇康的诗作来“浩浩洪流,带我邦畿。萋萋绿林,奋荣杨晖。鱼龙瀺灂,山鸟羣飞。驾言出游,日夕忘归。思我良朋,如渴如归。愿言不获,怆矣其悲。”
王坦之听闻谢安石竟然诵吟了这样的一首讽诵之作,不由微惊道“安石,你怎的到现在还在暗讽桓大司马?”
谢安石闻言不由淡然道“我一直都是在讽刺他的不臣之心。”
他说完那样的一句话,不由看了一眼身旁越发惊惧不安的王坦之。他看到王坦之那般模样,不由越发地安然自若起来。他希望王坦之至少能在他这里寻到一丝慰藉的气息。
谢安石走到了石阶的尽头时,便发现了早已候在厅内的桓温。他看到桓温之后,便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王坦之,才发现他不仅连衣服都被汗水濡湿了,甚至连手版都拿倒了。
他见此,不由小声提醒道“文度,你的手版拿倒了。”
王坦之听闻后,不由脸色泛赤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版,然后快速地将手版掉了过来。
谢安石一走到桓温的跟前时,不由从容笑道“安石听闻得道的诸侯都是志在守护四方,明公为何要在墙后放置士兵?”
他想,先发制人总是很有必要。所以,他必须要拿下话语权,然后再伺机化解这场危机。
桓温原本还以为谢安石在赴他这场鸿门宴的时候至少也能让他为之色动一番,如今见他竟然这般稳若泰山,丝毫没有惧色。他难免要犹疑谢安石是否早已做了后手准备,就等着他动手便发制于人。
他思索到这一点的时候便笑容朗朗道“正是因为不得不这样。”然后便心生犹疑地对近侍道了声“让他们都撤了。”
他想,以谢安石的性格定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才会这般从容不迫的赶赴这次的鸿门宴。他想,既然谢安石已经做好了准备。他自然没有杀他的意义,如此作为还会落下个乱杀朝廷忠士的名号。他又想到,以谢安石在朝廷的名望,若是这般将他斩杀,不仅自己处境不佳,整个桓氏都将难以立足于晋室。
谢安石眼见桓温撤了兵,心中不由稍稍松了一口气,于是继续怡然道“安石一来到这个地方便想起了十年前也是来这里参拜明公。”
桓温听闻谢安石如此道来,不由也思及了十年前的事情来,仍旧是欢悦地开口道“听闻安石提及,我也是想起了那些往事,跟当年一样,见到安石你总能让我心生喜悦。”
谢安石闻言便笑道“明公也如当年一般总是让安石心生诸多钦佩。”
他跟桓温提及了一些往事后,便很好地化解了桓温陈兵的尴尬所在。他想,无论如何,总不能让桓温真的恼羞成怒了起来。他虽然做好了赴死的打算,但是他也要为自己谋取一切生存的希望。
谢安石跟桓温那般提及了往事后,便一如当年那般欢谈竟日。
他在离别之际,到底还是心生了诸多庆幸之情,他清晨出门之际还未敢跟妻子保证自己一定会平安归来。如今,能平安回到妻子身边,总归是件极大的幸事。
桓温在目送了谢安石的离去后,不由想到,自己十余年前不遗余力的扶持了谢家,不成想谢家终将会成为他们桓氏在往后的朝堂上最大的对手。
他知道褚太后能那般淡然地答应他废帝事宜,定然是早早跟谢安石商讨过。若非如此,她当年在看到他那般荒谬的废帝缘由时怎可能连一丝情绪都没有起伏过。
他想,如今谢安石能如此气定神闲地来赴约定然也是跟褚太后早早商议好了应对措施。
他那一刻,不由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他算是遇上了一个旗鼓相当,或者说更胜于他的对手么。那个从小就深藏不漏的谢安石,果真不教人失望。
桓温正自思索之际,便看到了亲信郗嘉宾走到了跟前,他不由笑道“嘉宾,你怎的出来了?”
郗嘉宾闻言,不由若有所思地反问道“明公,您就这般放走了谢安石。”
他一想到谢安石在这般杀机四伏的地方还能全身而退,不由黯然了几分眼色。他想不通,谢安石为何总能如此的来去自如?
桓温听闻不由笑道“你也看到了,谢安石是有备而来的,杀他无益。”
他看着眼前的郗嘉宾,曾多次劝谏自己借机斩杀谢安石,以除后患。想到郗嘉宾早年曾因为他的父亲名望不及谢安石而怨愤在心,那一刻,难免要觉得人心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
他一意识到自己有这种念想的时候,不由觉着甚是好笑起来了,这个世上谁还没有个竞技之心,他自己不是一直如此么。
郗嘉宾闻言不由惋惜道“如此放走了他,恐怕将来终成大患。”
他说到这里,越发愤愤不平了起来,他明明是名臣郗太尉之后,不仅父亲处处屈居于谢安石之下,自己也是无法超越于他。这样的一种结局他实在是不愿接受,也不想再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