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石跟妻子谈论完有关桓温平定袁瑾之乱后,他便被外甥褚蒜子隐秘地召见了。
谢安石来到褚蒜子的行宫的时候,便行了一个跪拜礼,恭敬地道了声“微臣谢安石叩见太后。”
褚蒜子见到舅舅后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才算稍稍得以平复了些,她略微平复了下心境便平静地开口道“尚书大人快快请起。”随即便扫视了一眼周边的人,淡淡地道了声“你们都退下吧!”
那一群立于她周边的侍婢应声恭敬地道了声“喏。”
褚蒜子眼见那群人都退下并将宫门也给关闭了之后,便起身走向舅舅的身旁。她将舅舅引入座位后,便一脸忧色的开口道“三舅,桓温此次枋头之败可如何是好?”
她一想到,早年殷渊源北伐败绩便被桓温一纸奏折贬黜为庶人、四舅北伐不战而逃也是被贬为庶人。如今,桓温此次败绩若是不能够有相对应的惩戒,恐怕众心难服。但是,以桓温如今的威名赫赫,朝廷若是给予惩戒的话,岂不是逼着桓温成为第二个王敦么。
她虽然一直听闻桓温有伺机篡位之举,但是他毕竟还没有真正走到这一步。她想,只要桓温没有走到这一步,终归是有解决的办法的。她想,她总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夫君的天下被他人给谋夺了。若是如此,来日泉下相见,她又该以何种面目去见夫君呢。
谢安石闻言,不由稍稍皱眉道“太后,以桓温先发制人的个性,恐怕不会等着朝廷惩治于他。”
他说完那样的一句话后,便很好地想到了霍光废立之事来。他想,桓温此次败绩,想要一举堵住悠悠众口,也唯有做出这样一件让所有人都惧怕一番的事情来。
他还想到,桓温虽然平叛了袁瑾之乱,但是那一次叛乱归根结底跟桓温也是脱不了关系。这般明显的事情,朝臣如何看不到呢。桓温又如何想不到呢,桓温既然知道平定寿阳之乱根本无法弥补枋头之败。他孤注一掷之下,也唯有做出那样的一番大举才能以压倒性的姿态让所有想要看他被惩治的人,牢牢闭上嘴巴。
褚蒜子闻言便十足认同地点头道“三舅,这也正是我所担忧的。”
谢安石便淡然道“太后,微臣认为桓大将军此次应该是存了废立之心来化解这一次的败绩危机。”
褚蒜子听闻后,不由担忧道“如此,可如何是好?”然后又一脸焦灼地补充道“这外有北胡苻氏来势凶猛,桓温若是再来一出废立,晋室岂不是危矣。”
她一想到那北胡的苻氏自从苻坚登位后,便甚是勇猛无比。不仅击溃了桓温的北伐之军,更是先后灭燕降凉。若是桓温此次废立形成内忧,苻氏又是如此的虎视眈眈。她夫君的晋室,难道要就此毁于一旦么。她不愿看到这样的结局,也不能够看到夫君祖祖辈辈打下来的江山在她的手上被摧毁。
谢安石略一沉思后便冷然道“太后,若是桓大将军真走了这一步,便顺了他的心意,只是要委屈当今圣上。”
褚蒜子听闻不由犹疑地开口道“三舅,这等废立之事怎可顺从桓温的心意?”
她想,若是这般顺从了桓温,岂不是白白将晋室送付与桓温么,这等行为怎可苟且。
谢安石听出了外甥的忧心所在,不由浅语道“太后,这捕鱼的时候,若是遇上一条极凶猛的大鱼,着急收网定然会闹一出两两伤亡的结局来。如今,晋室的兵力无法跟桓大将军抗衡,外加苻氏狼子野心,唯有先安抚了桓大将军这里的近忧,才好做长远的打算。”
他想,只要给他一段时间,他终归是能够将这一场外忧内患的灾难化险为夷的。他想,只要他们顺从了桓温暂时的意愿,桓温便没有理由干戈相向。他想,只要桓温在这种非常时期不做大肆叛乱之举,晋室终归会走向一个平稳的时期。
褚蒜子听闻三舅的言辞后,不由觉得十足有道理,然后了然地点头道“三舅,你说得诚然很有道理,舍弃一位帝王总比舍弃整个晋室要好。”然后又难免哀伤的补充道“只要我们顺从了桓温的意愿,他自是没有起兵造反的由头。”
她想到这样的一种结局的时候,难免十足伤感起来。她想起,从她夫君登位到如今,晋室几乎不曾太平过。她想,这个多灾多难的王朝,什么时候才能安稳地喘口气呢。
谢安石闻言也是略有几分黯然地开口道“太后自是无需这般忧思,这一切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罢。”
他想,若非如此,连当下的难关都是不好过去的。但是当他看到他的外甥,在动荡的朝政下不得不一次次地忍受着惊惧时,难免很是心疼了起来。眼前跟他年纪一般的外甥,人生到现在是何其的不易跟艰辛万分。
他一想到,他的外甥早年丧夫、中晚年丧子,仅这两点都足以让人十足叹惋。到如今,还不得不面对外有苻氏犯境、内有权臣危逼的局面。
褚蒜子听闻了这样的一句话后,不由略微无奈的点头道“三舅说的是。”
谢安石跟外甥继续交谈了片刻后,便拜别了外甥,迎着残阳向府邸的方向走去了。那一处残阳可真是妖冶得异常,血红血红的一片,似乎一不小心就能被那血红给融了进去。
谢安石思绪万千地回到府邸的时候,便很好地看到了妻子一如往昔那般候在府门等着他的到来。他想起,如今孩子都各自成了家,二嫂也跟随长度搬了出去。如今的样貌,便又恢复成了他跟妻子没有孩子时的状态了。只不过这中间终究是横跨了很多的岁月,让他跟妻子都已成了迟暮之人。
他在略微感伤了几许后,看到妻子迎着最后的余晖向他走来时,到底还是心生了慰藉起来。
刘淼一来到夫君的身边,便习惯性地先握住了夫君的手,然后温婉地道了声“安石,你回来了。”
谢安石便回握住妻子不再娇嫩的冰凉手,满生怜惜地笑道了声“夫人,如今寒冬之际到底有些寒凉,夫人怎可这般候在府外,仔细别被冷风吹伤了。”
刘淼闻言仍旧是心头一暖的笑道“安石,这么些年早已习惯了,也改不了了。”
谢安石便扣紧了妻子的手,领着她走向府内的同时,不由疼惜地劝慰道“夫人,你这般候在府外,也该多穿些衣服,冻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刘淼便温顺地回应道“安石,我以后会注意的。”
谢安石听闻便惬意地笑了笑,这么些年,唯一不曾改变的也唯有他跟妻子的相处模式。那样的一种相处模式让他受过再多的寒凉也能让他轻易地被温暖回来。
谢安石自从跟外甥谈论过一次有关桓温的事宜后,他们早已商议好对策的事情终于还是到来了。
他在收到外甥的密函后,便知道桓温果真做好了废立的打算。外甥给他送来的密函表明,桓温因为找不出皇上的其他问题,便诬蔑皇上有痿疾,然后向她奏请废立皇上。
谢安石收到那封密函后,便了然桓温很快就要做出那一件他跟外甥早就猜到的事情。
谢安石在桓温废立当今圣上的时刻,虽然早前便已猜晓桓温会有这番作为,但是当他真正看到那种行为发生的时候,到底还是心生了无限的悲凉。
他那一刻,不由扫视了一众的文武大臣,看到那些大臣在面对桓温如此作为的时候,都是跟他一样,都是不由自主的面露哀戚之色。
他想,再给他些许时间,他一定会还这一片国土一份应有的清朗。
他思索至此,不由看向了端坐在上的外甥褚太后,只见她面容淡然,丝毫不见跟他独谈时的愁容满面之色。他看着那样一个虽然平静到看不出任何情绪,但是眼睛却布满了红血丝的外甥时。
他那一刻,到底心生了诸多疼惜起来。他想,他的外甥在亲眼看到桓温这般辱没了自己的亲侄子、她不仅不能帮他还得承认那样的一种辱没。外甥得有多难过,那是一种何其无力的挫败感。
褚蒜子在意识到三舅看向她时,不由向着三舅的方向看了一眼。她看到三舅看向她时满眼的忧戚之色时,不由心酸到快要落下泪来。但是,她却死命的告诉自己,在这样的一种时刻,,她就算是死也不能够掉下一滴眼泪来。
她听闻侍人在悲壮的宣读她的令辞时,不由心如刀绞到无法呼吸了起来。她的侄子,她如何能不知道她有没有那样的一种怪疾呢。她的这个侄子也是一个极好的孩子,平端的就被莫须有的痿疾给废掉了帝位。这是一件何其让人心生悲凉的事情。
她想到自己早前在佛堂原本还在祈祷上苍能够对待晋室宽容些,结果却等来了桓温奏议的废立之事。
她看着桓温脸色极为复杂的样子,不由淡然地开口道“大司马,哀家早前也是有过这样的疑虑的,如今被大司马这般道来,不由觉着十足有理,如此作为诚然不是一个帝王该有的样子,就依从大司马的奏议。”
她淡然地说完了那样一番话后,居然看到了桓温在那般寒冷的冬日里冒出了不少的汗水来。她看到那样的一种境况,不由在内心暗讽了一番,原来你桓温也有害怕的时候。她暗讽了一番后,不由又在内心自嘲了一番,就算桓温面露了惧色,她还是不得不依从他的意愿。
毕竟,她更加不愿意看到桓温举兵相向,那样的一种结局比废立一位帝王更加可怖。
桓温听闻她的话语后,便叩头道恩“多谢太后成全!”
她听闻桓温如此说来,不由生出诸多恶寒之意来,但是却仍是面露软和的开口道“大司马,何须这般多礼,大司马左不过是为了晋祚而已,哀家十足感怀在心。”
她目送了桓温离去之后,便遣退了所有的人,一个人匍匐在佛像下,哭到快要昏死过去。但是她却不得不在眼泪流完之际,收起自己所有的伤悲,以最淡然的姿态去守护夫君的天下。
褚蒜子回神之际那侍人刚好也读完了她的宣词。她一抬眼,便看到了百官都是一副震惊不易的样子。
她想,这些百官在听闻皇上被废的原因竟然如此荒谬,自然跟她一样意有不平。她在看到这样的一种场面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桓温。
她看到桓温在面对众多诧异的眼神时,也是十足惴惴不安的样子时,难免觉着好笑。但是她终归是笑不出来,因为她在看到侄儿司马奕的那一刻,不自主地便想抱着他哭上一场,那是一个多么令人心疼的孩子。
她看完侄儿之后,不由再次神色淡漠地看向了桓温。她倒想看看,这桓温如今到了这种境地的时候,还能有何举措。
桓温眼见百僚都是极为诧异地看向他时,难免有些心生不宁了起来。他久经沙场都不曾有如现下这般心生不宁过,不成想如今在面对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官僚的质疑眼神时,竟然心慌到不知所以。
他早前还想过若是遇上这样的场面,自己一定会不予理会的。到如今,面对众人的一致质疑时,到底没有了一开始的那份勇气了。
他正愁思着要如何化解这场无声的战争,苦思无果之际,不由把心一横,实在不行,他便大肆举兵相向。他想,总归不能教他人鱼肉了他。
他这般想来的时候,眼神便变得坚毅了起来。他想,反正这一众的人不是都说他要谋反么,他便随了他们这群人的心意好了。
他正欲发作之际,便听到尚书仆射王彪之沉声开口道“大司马您是晋室的辅佐之人,如今这等情况应该依照前朝故事。”然后向候在一旁的侍者道了声“取霍光传给大司马。”
王彪之眼见桓温原本还面露惊惧之色,只见他顷刻之后便越发坚毅起来,难免忧心他会借机发作。他自然明了,桓温走到如今的这一步,定然是做好了举兵相向的准备。他的伯父王大将军那般鲜活的例子还在哪里摆着,他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原本就不安生的天地再起风云呢。
他想到这一点,到底还是忍不住在内心深深地叹了口气。
桓温原本想要发作的脸色,在听闻了王彪之的那发话后,便收起了自己的那份心思。
他回神间便应声沉道了声“依霍光故事如常进行。”
谢安石在听闻了桓温的那一句话语后,不由喜忧参半了起来。喜的是,刚刚那一场无声地战争终于安稳地渡过去了,忧的是桓温的后续之举。
他知道,如今的桓温能做出这等废立之事,定然还有更为狂野的企图之心。不过,他想,只要能将眼下的这场危机过渡掉,那么其他的,自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思索到这里的时候,不由习惯性地扫视了一圈文武百僚。只见那群人虽然心有不甘,但到底屈于桓温的威势,便也只能怏怏地进行着废帝的仪式。
谢安石在那样的一场仪式中,终归是横生了诸多伤怀之情。虽然这样的一种行为,他早早便预想到了,但是真正经历的时候仍旧是教人苦闷不堪。尤其是当他看到司马奕在那般寒冷的冬季里穿着一身白色的单衣时,不由心酸到想要落下泪来。
他跟着所有的百官在跪拜中辞别司马奕的时候,终归还是没能忍住跟所有的百官一般,伤痛到落下泪来。
他眼见司马奕神色寂寥的从他们中间走向殿外的时候,不由心生了诸多悲怆之意来。
谢安石一想到那样的一个帝王,在被权臣逼辱的时候,他的臣子却没有一个能站出来为他明一句不平。他得有多么的心寒如冰,他得有多么的失望透顶、无奈透顶。
褚蒜子眼见着她的侄儿那般落寞的走出了他的家园时,不由感到胸口涌起了一阵甜腥。她终归还是没能护得了夫君的家人。
她努力地咽下了胸口翻涌上来的那口甜腥,然后极为淡然的道了声“众爱卿平身。”
她在说完那样的一句话后,不由自主地就看向了缓缓起身的三舅,看到三舅的时候,才让她早已血流成河的内心稍稍慰藉了几分。她知道,如今能帮到她的亲人也唯剩三舅了。
谢安石在感到了外甥看向他的眼神后,便会意地向外甥投去了一个温和的眼神,他唯愿他的外甥不要太过悲恸。毕竟这样的事情,始终避免不了。
谢安石跟那一群心思重重的百官一起走出宫殿的时候,便发现地面上已然覆盖了一场厚厚的积雪了,空中还在不断地飘着鹅毛大雪。
他抬头看一眼那阴霾的天空,不由觉着真是像极了他现在的心境一般,既晦暗又寒凉无比。他在回顾一番同行的朝臣,只见那一群人都是面露凝重,不发一言,丝毫没有往日的片刻欢愉之情。
他在那一刻,还是忍不住地想起了那个一身白衣的司马奕,想到他从这样的鹅毛大雪中走过的时候,该是何其的凉透脾肺。
他思索到这里的时候,莫名地念及了妻子温暖如春的怀抱来,他想,他现在真是急需要那样的一种温暖,好来慰藉他那越发寒透的心扉。
他乘宫车回府的时候,远远地便看到妻子撑了一把油纸伞候在府门口等候着他的到来。
他一下宫车,妻子便迎了上来,将油纸伞撑到他的头顶,他难免十足动容地唤了声“夫人,这大雪天,怎的还是候在这里。”
刘淼闻言也没有回答,只是将伞递给夫君后,便在他的官服上披了一件披风,然后才温婉地笑道“正是因为大雪天,所以才要等着安石你回来,不然让这大雪把你冻坏了怎么办。”
他闻言心下不由为之一动,一边揽上妻子瘦弱的肩膀一边应声温和地笑道“夫人,真是处处都要为为夫思虑一番,有劳夫人费心了。”
刘淼闻言不由好笑道“我自然要为安石你事事思虑。”
谢安石轻拥着妻子走向府内的那一刻,才感到原本寒透到底的心正在慢慢复苏过来。但是,他又很清楚不久将会有更多无声的战争等着他去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