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石自从平安归家之后,也算是过了几日天伦之乐的日子。妻子因着他化险为夷的回归,没少后怕地再三跟他叮咛以后可千万不要在以身犯险了。
他见妻子那般心有余悸的模样好笑之余到底还是心生疼惜,他在那样的一种时刻越发庆幸自己当时能够以退为进,换来了他跟阿万的生之希望。
他想,若非如此,他又如何忍心让妻子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存活于世。他想,终归是还好还好,他总算还能将妻子揽入怀中。
他过了几日清闲的日子后,到底还是为着阿万的事情而忧心忡忡了起来。他思索至此,不由握上了正在给他缝制冬季棉衣的妻子的手。
他握上妻子的手后,便浅语道“夫人,陪为夫说说话。”
刘淼听闻夫君的言语后,不由放下手中的针线,冲夫君温婉一笑道“安石,你在忧心阿万的处境么?”
她深知她的夫君定然是放心不下他那不战而逃的弟弟。更何况阿万又是一个自小就极度敬爱夫君的弟弟,她夫君这般的人,怎能对这样的阿万置之不理呢。
谢安石听闻妻子那般道来,不由点头轻语道“是啊,为夫诚然太过担忧阿万的处境了,殷中军当时的情况还那般地历历在目,阿万如此这般恐怕难辞其咎。”
谢安石想到若是阿万也如同殷渊源一样被贬黜为庶人,他们谢家又该以何种面貌再次跻身一流的士族呢!
他想起,自己早年多次被征辟,无一例外地全部婉拒于外。现如今,他们谢家接二连三地在北伐上失利,估计是没有什么再次被征召的可能性了。他思索到这一点的时候,难免有点忧伤,难道谢家就要如此没落在他的手上么。他自然是不愿意去接受这样的一种结局,也不能够接受这样的一种结局。他想,他终归是要找出一条全新的道路,好让岌岌可危的谢家得到喘息的机会。
他思索至此的时候,自然就想起了一个人“桓温”。那个面对长兄离去而哭到悲恸不堪的人,那个答应过长兄会好好照料长兄弟弟的人。那个如今,声名赫赫,威震朝堂的人。
他想,就是那样一个人,才能让他将谢家彻底地涅磐重生。
他正顾自思索的时候,妻子便开口道“安石,你在担忧阿万也会遇上跟殷中军一样的处境么?”
谢安石闻听此言,不由慰藉地开口道“夫人,已经越发能听出为夫的心声了。”
刘淼便温婉地开口道“安石,你自是不要太过担忧,如今这般,是谁都不想要看到的结局,我终归是不希望你太过忧心。”
她虽如此劝说,但到底了然,她的夫君怎可不心生忧心。阿万若是被贬黜,除了个人很受影响,最为关键的还是谢家。她想,那才是她的夫君最为忧心所在的地方。
她思索至此倒是想到了一个极妙的人来,哥哥的连襟桓温。桓温面对长兄离世时可没少伤悲,如今他又是威势轻撼朝堂之人。她想,只要桓温不放弃谢家,那么任凭谁人都是没有机会将谢家直接拉入地狱的。
她思索至此,便了然地开口道“安石,桓太尉还在。”
她想,她都能想到这点,她的夫君肯定早就想到了。
谢安石听闻到这里,不由思绪万千地将妻子揽入怀中,若有所思地开口道“夫人,若不是形势所迫,为夫也不想增添他人的麻烦。”
刘淼闻言便劝慰地笑道“安石,这人生在世,一个人的力量终归是有限的,你又何苦,将自己逼迫得这么狠,左不过来日方长,你再回馈与他便可。”
她自是明了,她的夫君是一个何其不愿亏欠他人的人。所以,即使想到了需要桓温的帮助,但到底还是会心生歉意。
谢安石听闻此言,便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夫人说的是。”
谢安石跟妻子那般交谈过一番之后,对于未来便有了一份较为明朗的打算。
谢万石终归是在败征的次年被贬黜为庶人。
谢安石对于弟弟的贬黜倒是没有意外,他其实早就能料到了。早年,从兄败绩而归的时候,因为外甥褚太后的关系,只是被特降了封号,长兄无奕败征了之后,很快地便离世了,朝廷也是没有做以重罚。现如今,若是阿万的为战而逃还是得不到相应的惩戒,终归是难以平息朝臣之心。
谢安石在弟弟被贬黜之后,便携了妻子一同去看望过弟弟一番了。
谢万石见到哥哥跟三嫂一同出现的时候,被贬黜之后的苦闷心情总算得以了缓和。
谢万石在那种尴尬的身份下,终归免不了有所情绪复杂地笑道了声“哥哥,嫂嫂你们过来了。”
谢安石见弟弟思绪万千的样子,不由温和地笑道“为兄跟你嫂嫂近日也没什么事情,便想要来看看你。”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还是没来由地为着弟弟这般处境而心疼不已。贬为庶人,那是一种何其地从云端掉落到地狱的过程。
他在那样的一种时刻,竟莫名地想起殷渊源曾经说过“司马昱拿了架云梯将他高高举到空中之后,便直接撤走了云梯。”阿万现下的心境自然跟殷渊源说这话的心情无甚区别。
所以,那是何其惨痛的一种狠摔,世间又有几人能受得了!
他亲眼看着他的弟弟从那般高的地方摔了下来,怎能不心疼呢。
谢万石听闻哥哥那般说来,便努力让自己不要去关心那些让人郁结的事情,笑道了声“刚好刚好,阿万早年曾经于这院中埋了一坛老酒,总想着有一天能跟哥哥痛饮上一番。”
谢安石听闻便轻松地笑道“刚好许久也未曾跟阿万你相和一曲,如今,趁着月色极佳,咋们便一起饮酒相和一番。”又转头看向妻子笑得惬意地开口道“夫人,你也一起来。”
刘淼闻言便温婉地笑道了声“甚好。”
她想,既然夫君还有阿万都这般雅兴盎然,她自是要助上一臂之力。
谢万石听闻哥哥那般说来,不由开怀笑道“诚然许久不曾跟哥哥相和一曲了,阿万甚是怀念。”
等到他们将酒还有各自的乐器备好了后,谢安石便开口道“为兄看这早春的天儿里,有如此的良辰美酒,兴致极佳,想要赋诗一首。”
谢安石那一刻,到底还是想到了在败征之情,阿万曾经兴致勃勃地想要与他吟诗作对上一番。他当时却因为满心忧愁,无暇顾及阿万当时殷切的心情,现今,也算是一种弥补吧。
他思索至此,便抚琴吟诵道“想人生,总该如此,守一人心,白首不离。想人生,总该如此,敬爱家人,不负自己。想人生,总该如此,破茧而出,化蝶归来。”
谢万石听闻哥哥这般吟诵,不由放下玉笛,连连赞道“哥哥好诗情!”
刘淼闻言便看向了夫君,然后发现她的夫君正转移目光看向她,他们终归是相视一笑。
她觉得夫君的“守一人心,白首不离”尤好,很是他们两人的真实写照。她承认,那一句诗很是打动她。
谢安石跟妻子在阿万哪里待了几天后,便跟阿万道别“阿万,家里毕竟还有诸多孩子,让二嫂一人照料那么多孩子这么些天,为兄也是过意不去。”
谢万石闻言便笑道“哥哥,那阿万就不挽留你跟嫂嫂了。”
谢安石最终还是温和地笑道了句“阿万,你要多多保重自己。”
他跟阿万那般道别后,便携了妻子离开了阿万的府邸。
谢安石回府没多久,桓温便给他修了封征召令,征辟他为司马。他想,桓温倒是一个没有让长兄失望的人。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心情难免越发沉重了起来。长兄跟桓温有布衣之交,才换来他们谢家如今的一时安稳。但是,他终归还是会因此而欠了桓温一个极大的人情。
他想了想,就像妻子说的,来日方长,他终归是能慢慢去偿还的。毕竟,他乃至整个谢家都急需要这样的一种机遇来安度危机。
刘淼看到夫君终归还是走上了这样的一条路,难免还是要忧心一番。她深知,这样的一条路从来都是极为难走的。更何况,她的夫君,如今还肩负了更多的重担,那些被阿万丢弃掉的谢家的所有,都得靠她的夫君一一去拾掇回来。
她想到这里,难免越发心疼起夫君未来的艰辛来。
她将夫君的行囊收拾好后,便握紧了夫君的手,一如往昔般将他送至府门。然后难免有些沉重地开口道“安石,你这此去,定然艰难万分,我自是知道你肯定能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来,但是我终归还是心疼你将要面临的一切困境。”
谢安石闻言,不用极为动容地将妻子揽进了怀中,然后深情万分地开口道“夫人,为夫自是知道此去路途艰难,但是为夫向夫人保证,不管前途有多难,为夫定然会安然回到夫人身边。”
刘淼在送别夫君的时候,仍旧是唤了一声“安石,我等你!”
谢安石便冲她温情一笑道“一定会!”
谢安石告别妻子,来到建邺桓温为他接风的新亭时,便看到了诸多熟识的老友。
那些人见到他后,不由纷纷戏谑他道“当年安石你是何等志比金坚,对东山哪处地方是何其地矢志不渝。”
那人刚一说完这样的一句话,便有人继续笑道“正是正是,当年我等每次谈论起安石你,不由惋惜感叹‘安石不出,将如苍生何?’,想想你当年是何其地负了我等的情意。”
那人刚话毕便有人接着调笑道“苍生如今该把安石你如何呢?”
谢安石听闻那群同僚这般嬉笑于他,不由略显愧色地连连表示“是安石不好!”
众人闻言便异口同声地表示“安石,你此次终于出山,我等自是十足高兴!”
谢安石听闻此言不由越发愧疚难当地开口道“安石不才、安石不才。”
谢安石与那一群同僚相谈甚欢了一番后,便被桓温的僚属引领到桓温处了。
桓温一看到那个如同在他眼前长大般的谢安石时,不由心情极好地上前握了他的手,笑道了声“安石,你终于来了。”
桓温一看到眼前这位人,自然就想起了他已故的老友谢无奕。那是一个何其令他挂怀的人,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如同那般从始而终将他当成那个什么都不是的桓元子的人。
谢安石看到桓温后,不由恭敬地施了一礼道“太尉,安石来晚了。”
桓温便快快扶起谢安石,十足慰藉地笑道“安石,何须这般多礼,都是自家人。”
谢安石便眉目淡然地笑道“多谢太尉抬爱。”
桓温闻言便引谢安石入座,不由自主地就跟他聊及了故友谢无奕来,他想到谢无奕,难免还是有点伤感地开口道“安石,我这一看到你,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你的亡兄,想起他当年多番找我喝酒,我却推辞了他的盛意,如今想来,很是愧疚不安。”
桓温那种时候一想到谢无奕当年找他喝酒,总是被他挡在长公主的门外,不由很是心生歉意。
谢安石闻言便淡然笑道“太尉自是无需挂怀,兄长自是不会怪罪太尉。”
他说完那样的一番话,跟桓温一样也是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已故的长兄。
他甚至还想到了他四岁那一年,他们家围炉诗话之际,长兄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来。
长兄当年随意地道了句“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不成想却成了长兄这一生的写照。
他想,诚然如此,若是没有长兄跟桓温这么些年的交情,他们谢家怕是很难再有翻身之地。即使有,也会比通过桓温这里走出去艰难无数倍。但是,他却深知,以谢家如今岌岌可危的状态,诚然很难等待那么长久的经营。
他那一刻,到底还是对长兄当年对桓温不离不弃的那种照顾心生了感激起来。他的长兄当年自然也不会料到几十年后的今天,他们整个谢家都需要他当年施以绵薄之力的桓温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恢复过来。
谢安石一路思索一路跟桓温想谈甚欢地聊及了他们共同最为熟知的长兄。那样一个令他们共同缅怀的人,自然让他们越发谈论得心意相投了起来。
桓温抬眼望去后,才发现他跟谢安石的谈论于不知不觉中竟然都到了傍晚时分。
他看到天色已晚,不由意犹未尽地开口道“安石,这天色也不早了,你赶路也是疲惫,近日跟你相谈极欢,我甚是高兴。”
谢安石听桓温说了那样一句话后,不由很是温和地笑道“安石也一样,心情极佳!”
桓温闻言便对一旁的侍人唤了声“带谢公子好生去歇息。”然后又对谢安石笑道“安石,今日你也很是劳累了,就早些歇息,改日咋们在畅谈竟日。”
谢安石便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道“有劳太尉费心,安石感怀不已。”
他说完那样的一句话,便躬身退出了桓温的房间。
桓温等到谢安石完全离去后,不由喜形于色地对身旁的人开口道“你之前可曾见我有这般的客人没?”
那人便温顺地开口道“回大人,不曾。”
谢安石离开了桓温的房间后,也是心情极好。自从长兄离世后,他倒是真的不曾与人这般想谈甚欢地谈论过长兄。
他思索及此,不由抬眼看了一下四周茫茫的夜色,他想,他终归得从这茫茫的夜色里走向他最为渴盼的破晓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