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穿越小说 > 野望——桓温传 > 第四十三章, 解序兰亭
    《兰亭集序》全文如下: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翻译成白话文就是:

    “永和九年,是癸丑之年,阴历三月初,(我们)聚会在会稽山阴的兰亭,是为了从事修禊祭礼。众多贤才都汇聚在这里,其中有年长的也有年少的。兰亭这地方有高峻的山峰,高大茂密的竹林。又有清澈湍急的溪流,如同衣带一般的环绕在亭子的四周,(我们)把溪流引来作为流觞的曲水,列坐在曲水旁边。虽然没有演奏音乐的盛况,但是喝点小酒,作首小诗,也足以令人抒发内心深处的感情。

    这一天,晴明爽朗,春风和暖畅快。往上可以看到宇宙的广大无边,往下可以看到地上事物的纷繁众多,借以纵展眼力,开畅胸怀,足以让我们尽情地享受视觉和听觉的乐趣,实在是快乐呀!

    人们彼此交往,很快便度过一生。有时把自己的志趣抱负,在小小的室内畅谈;有时则因着自己所爱好的事物,借以寄托自己的情怀,不受任何拘束,放纵不羁地生活。虽然各自的爱好和取舍各不相同,性格也有安静与躁动之分,当他们对所接触的事物感到高兴时,由此所获得的自得和满足是多么的令人愉快,以致不觉得自己快要变老;等到对那些所得到的东西已经厌倦,感情会随着事物的变化而改变,感慨亦随之而产生。过去感到高兴的事,转眼之间成为旧迹,仍然不能不因它而引起心中的感触,何况寿命的长短,听凭造化,最终归结于消亡!古人说:‘死生也是一件大事。’怎么能不悲痛呢?

    每当览阅古人(对死生的大事)发生感慨的原因,(和我所感慨的)像符契那样的一一相合,没有不面对他们的文章而感叹悲伤的,(却)不能明白于心。本来就知道把死和生等同起来的说法是不真实的,把长寿和短命等同起来的说法也是臆造的。后代的人看现在,也正如同我们今天看过去一样,这真是可悲呀!所以我一个一个地记下当时参加聚会的人,抄录下他们所作的诗赋,即使时代变了,世事不同了,但是人们兴发感慨的缘由,人们的思想情趣是一样的。后世的读者,也将有感慨于这次集会的诗文。

    《兰亭集序》的第一自然段是记叙“修禊”活动的时间、地点、参加人员、环境。第二自然段是描写天气和与会人员心情。第三自然段,由快乐可喜的事情,逐渐想到事过境迁,又由感慨光阴短暂过渡到直指“死生大事”。“岂不痛哉”四个字既表达了王羲之对人生短暂、死生不由人意的无奈和哀痛,又与前文“信可乐也”遥相呼应,鲜明对照,使文章感情陡起波澜,不尽唏嘘。第四自然段所表达的情感是很深沉的:王羲之既能与前人的生死情怀所契合,可是心里又弄不清处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接着,他提出了自己的核心观点,那就是“一死生”,是不真实的,“齐彭殇”是妄造的,这不仅直接否定了庄子的思想,也超越了与他同时代的崇尚清谈的一般士大夫文人,既然死生是不一样的,那么作为生者就应当有一番生者的作为,醉生梦死是不应该的。由此我们可以体会到在王羲之内心深处渴着在有生之年能多务实事而不是空谈玄理的志向。随之王羲之又发出“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的感叹,字面的意思是“后面的人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就像我们看古人那样的呢!这真是可悲啊!”,这个字面的意思好理解,但为什么要说可悲呢,其实这里面所暗含的意思是说我们当代人可别做什么出格的傻事和蠢事以致让子孙后代所嘲笑。

    可见,王羲之对人生是有着热望的,他对生死问题是看重的,是想以此来启发当代的人们做事要经得起历史的考验。王羲之一直以来是一个心怀国事的人,联想他对殷浩主导的北伐所持的反对态度,虽然这次兰亭聚会确实令人快慰,但是对于当时前方战线上剑拔弩张的战争形势的忧虑不可能不放在他的心上并在文章中表达出来。

    最后王羲之还自信满满地认为后世读者也将会对这篇文章有所感慨。

    从整体上看来,《兰亭集序》疏朗简净而韵味深长,遣词造句玲珑剔透,琅琅上口,不论是写景抒情,还是评史述志,都令人耳目一新,而且更是屡屡谈及生与死这个非常宏大的哲学命题,饱含着能够穿越时空的并易于引起后人共鸣的浓厚的思想情怀,突出地代表了王羲之的散文风格,是古代骈文中的精品,甚至可以成为今人与古人,后人与今人思想感情沟通的一道桥梁。

    兰亭禊会不是一次普通的文人聚会,它有着丰富的历史背景,甚至还带有一定的政治目的在里面。那么,我们是否还能够从《兰亭集序》所产生的历史背景当中解读到更多的信息呢?

    我们现在首先提出的问题就是:身为朝廷大员的王羲之明知道前方战事一触即发,为什么别的时候不挑,偏偏要在这个关键时候把大批的文武要员召集过来舞文弄墨,吟诗作对呢?

    王羲之一共邀请了四十一人参加这次集会,包括琅琊王氏的王羲之及其子王凝之、王奂之、王肃之、王徽之、王操之、王献之;陈郡谢氏谢安、谢万两兄弟;颍川庾氏的庾友、庾蕴;高平郗氏的郗昙;谯国龙亢桓氏的桓伟;陈郡袁氏的袁峤之;太原王氏的王蕴;其他士族如魏滂、虞谷、羊模、孔炽以及当时的著名玄学家孙绰、孙统,庾亮故吏王丰之、殷浩幕僚王彬之等。从上述名单里,我们就可以看出来,当时势力最大的几个门阀士族全都有代表参加了这次盛会,与其说是一次士人们放浪形骸、谈玄论道的集会,不如说是一次把各派政治力量召集在一起联谊的政治沙龙。

    当时朝中的政治形势是:桓温自从在永和三年逆流灭了成汉政权后,龙亢桓氏在上游迅速崛起,已经成为朝廷一块心病,于是东晋中央政府选择扶植殷浩出来抗衡桓温。朝廷既不想失去北伐这面政治正确的旗帜,又不想让桓温再立新功,无奈之下只好让殷浩领导北伐,但是又把桓温明显排斥在外。

    殷浩对王羲之是极其欣赏的,他处于守丧期间就曾推荐王羲之出任护军将军。护军将军是禁军高级将领,统率着独立的营兵,为禁军“六军”之一。护军将军的名称很有讲究,“资重者为护军,资轻者为中护军”。后来看到王羲之反对北伐,殷浩也不勉强,遂以王羲之为右军将军、会稽内史。会稽是建康的战略后方,也是东晋最重要的粮食产地,政治、军事、经济意义不言而喻。除此之外,会稽还是司马昱的封地,王羲之能够出任会稽内史,替司马昱打理封国事务,说明王羲之是司马昱、殷浩这一政治集团内的亲信人物。就个人的友情、兴趣爱好和年龄远近上,王羲之与殷浩之间无疑要比桓温密切亲近得多。不过就是因为王羲之对殷浩实在太熟悉了,所以他才不看好殷浩,他才对殷浩所领导的北伐持悲观的态度。

    我们不能单纯地给王羲之下一个反对北伐的标签,他只是反对情况混沌不明情况下的贸然开战,反对他认为不合适的人来主导北伐。鉴于桓温与朝廷严重对立的情形以及他本人与司马昱和殷浩的亲密关系,他是不可能提出支持桓温主导北伐的建议的,因此他只好含蓄地提出反对北伐。

    王羲之不是一味地反对动武,至于赢面较大的战争他是支持的,回想当年庾翼北伐的时候,王羲之是持积极赞成态度的。桓温出兵进攻成汉之前,曾经向朝廷上奏,朝堂里的绝大多数人对此持反对态度,王羲之却闻讯大喜,在给友人的一封书信中兴高采烈地说:“十四日,诸问如昨,云西有伐蜀意,复是大事,速送袍来。”《诗经秦风无衣》云:“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王羲之这时流露出愿意与桓温一同前往平定巴蜀的意愿。桓温平蜀后,命益州刺史周抚镇彭模,王羲之特致周抚书信询问:“云谯周有孙,高尚不出,今为所在?其人有以副此志不?令人依依。足下具示……严君平、司马相如、杨子云皆有后不?”其对蜀地名贤人文的关切之心跃然在字里行间。

    既然自己分别上书给司马昱和殷浩的反对北伐的那两封信已经如石沉大海,既然已经知道在北伐的问题上不能再作无谓的劝谏,那么,让这次北伐的结果变得稍微好一点也许就成为王羲之的最后一点心愿。因此,这兰亭集会说是有政治目的吧,虽然与会的大多数人有着强大的门阀背景,但与会者本人并非顶级政要,还没有达到可以左右政局的地步,根本不可能谈出什么名堂。说是没有目的吧,大事当前聚集这么多要人过来,饮酒赋诗的过程当中相互之间不八卦一下政治时事也是不可能的。

    联想到之前早在永和六年(公元350年),王羲之就曾致书殷浩,认为殷浩不宜与桓温构隙,望其效法蔺相如、廉颇,谋求“将相和”。不久,又密见殷浩,力陈唯内外协和国家方可安生之理,可惜不被采纳。

    再联想到在其后的东晋升平元年(公元357年),王羲之因自家的金庭庄园五谷丰登,果木成荫,剡槌纸、茧丝业等手工业作坊已初具规模。他欲邀请中表兄弟们来共享田园之乐。他在《与谢万书》中说:“衣食之余,欲与亲知共欢宴,虽不能兴言高咏,衔杯引满,语田里所行,故以为抚掌之资其为得意,可胜言耶!”据《王羲之集》仅存的六百多篇书札统计,应邀来金庭的有他叔叔的儿子鄱阳太守王耆之,族叔王导的儿子王恬、王洽、王劭、王荟,妻弟郗愔、郗昙,儿媳谢道韫、范新妇等。这是继兰亭修禊后王羲之所组织的又一次盛大集会。他认为这次亲友聚会和兰亭聚会的曲水流觞相比,虽不能“兴言高咏,衔杯引满”,但“语田里所行,其为得意,可胜言耶!”。

    如果只是想自娱自乐的话,王羲之其实大可以象金庭庄园聚会那样只邀请亲友和至交来参与聚会,而不是把一批军政大佬在戎马倥偬时招来。因此,喜欢当鲁仲连的王羲之召集这次兰亭集会的根本目的可能不在于修禊,也不在于饮酒赋诗和清谈哲学问题的,应该寄托了王羲之谋求荆扬和解、达成桓温与殷浩两派之间互相抛弃成见,互相谅解,同心协力的心愿。所以在这次集会中,王羲之邀请了全部的重量级门阀的代表,同时也有诸多军方背景而非名士身份的高级官员参加。王羲之也许希望通过这个乐而无忧的集会拉近对立双方的距离,给双方创造一个对话和沟通的平台,让矛盾双方的代言表都能够坐下来谈一下,至于能不能谈成,或者能谈成多少,我这个发起者也是无法控制的,但是如果我明知不妥却不尽一点义务的话,我是会问心有愧的。

    不知道王羲之的心意后来有没有被桓温的儿子桓伟带给桓温,以及被殷浩的幕僚王彬之带给殷浩。不过就算都传达出去,也都太晚了,因为此时离殷浩的败落之日也不剩几天了。

    桓伟,字幼道,桓温第五子,平厚笃实,居藩为士庶所怀,后来累官至持节、都督荆益宁秦梁五州诸军事、安西将军、领南蛮校尉、荆州刺史,封西昌县侯,作为桓温方面的代表似乎也挺合适的。桓伟作了在集会中《兰亭诗》一首:“主人虽无怀,应物寄有为。宣尼遨沂津,萧然心神王。数子各言志,曾生发奇唱。今我欢斯游,愠情亦暂畅。”从这首小诗上来看,桓伟似乎对王羲之的这次集会的意图是心领神会的,这“愠情”两字有点露骨,表明桓家对于朝廷方面的决策是有一定的埋怨色彩的。

    不久之后,殷浩方面的与会代表王彬之在山桑攻打姚襄时,被姚襄所杀。王彬之生前只留下《兰亭诗两首》。其一,“丹崖竦立,葩藻英林。渌水扬波,载浮载沈。”其二,“鲜葩映林薄,游鳞戏清渠。临川欣投钓,得意岂在鱼。”如果说王彬之的得意不在鱼,那么在哪里呢?如果他能预料到自己快要兵败身亡,他还会那么的得意吗?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却是骨感的,尽管和事佬王羲之煞费苦心地把各方政治势力的代表都撮合到一起了,然而由于关键双方之间根深蒂固的对抗心理始终无法释然,还是丝毫没能起到改变历史进程的作用,只在历史上留下了一次文人风流聚会的雅名,而后来研究《兰亭集序》书法的人又远远地多于研究他忧国忧民思想的人,骨感的现实颇为黑色地幽默了一下王羲之的初衷。

    这世上唯一不缺的就是无奈。不过,王羲之弄拙成巧,无意中反而成就了被唐太宗所肉麻吹捧出来的天下第一行书,不知道这种瓜得豆的结局有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