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珺要求夕岚每周来看望她一次,以尽做儿媳的义务时,夕岚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拒绝。
樊祁无法陪同,几乎成为必然——周末加班都来不及,哪还会抽出空来应付自己厌恶的母亲。他数次与夕岚沟通,告诉她不必去,夕岚反问他:“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王珺总有一千种、一万种办法来找其他人的麻烦。
反正她没有工作,没有兴趣爱好,每天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拿来发疯。
夕岚要工作,也想好好地生活下去,比起彻底撕破脸皮、并且随时准备迎接王珺的攻击,她更倾向于暂时忍耐,只要能够离开就好了。
夕岚第一次登门的时候,穿了一件中规中矩的浅蓝色连衣裙,平底鞋,拎了一些水果。她按响门铃,门从内侧开启,王珺穿着家居服,夹着一只女士烟,神色冷漠地问她:“为什么不早点来?”
“您说十二点一刻有空,现在是十二点十分,我应该没有迟到吧?”夕岚的心里写满“忍耐”两个字,面对王珺的刁难,不卑不亢地回应。
王珺嗤笑一声,拦着门,让夕岚站在门口:“你可以早半个小时到,我要是有事,你就规规矩矩在门口等着啊?”
“我上午要带补习班的学生,刚吃完饭就来了,妈妈。”
妈妈这个叠词,对夕岚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自从母亲去世,她再也没有机会说出这个词语。她和樊祁结婚,照道理来说,也要称呼王珺一声“妈妈”。在她的心里,自己永远只有一个母亲,作为一个成熟的人,对王珺做一些称呼上的改动,很艰难,但不是不可以。
王珺用一种……很难以形容的眼神,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夕岚,目光仿佛在蚕食她的每一寸皮肤,她声音很响亮,经过刻意的放大,回荡在空旷的楼梯间:“你也好意思叫我‘妈妈’?我可没有你这种不懂规矩的孩子!”
一条毒蛇缠在她的皮肤上。
夕岚很艰难地忍耐,左手在身侧紧握成拳,她完全无法理解王珺对于“规矩”的定义,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定义,王珺想要为难她,有一万种方法。
你以为我很想叫你妈妈么?
——别,别说出来,不要冲动。
她的脑海里瞬间涌出许多想法,它们相互交织,并且彼此矛盾。夕岚只觉得忍耐是她做的,最错误的决定,但已经到了王珺家门口,总要把戏做全套。
“我给您带了点水果,您要是不欢迎我的话,我这就走了。”夕岚克制着自己的语气,尽量平和地说。
王珺又扫了她两眼,让出一条道:“进来。”
房型不大,百平米不到的样子,倒是被收拾得井井有条。王珺没有刻意关上哪一扇房间的门,看得出她还是一位善于做家务和整理的女子。
这套房型的特殊之处,在于客厅尽头又延伸出一块平台,做了半圆形的落地窗,原本的设计大概是个小茶室,王珺在地上铺了一块圆形的、厚重的暗红色天鹅绒地毯,和一把造型华丽复古,与整个房间的设计格格不入的扶手椅。
趁王珺去厨房拿盛放水果的盘子之时,夕岚走近那块区域,看见天鹅绒地摊上堆积的烟灰与被烟头烧出的破洞。
这块毯子和王珺倒是有几分相似,外表极漂亮,成色也好,远远看去,十分怡人。走近些仔细看,才发现内里早已千疮百孔,肮脏不堪。
王珺仿佛也是进厨房做心理建设了,过了几分钟,才端着几个果盘出来,收起那一副说不清楚的奇怪神色,低头摆果盘、并不看夕岚,柔声细语地问她:“带了哪些水果来呀?摆出来给我看一下。”
她大概……用这样的语气,和与亲切语气毫不相符的畸形内心,折磨了樊祁很多年吧。
夕岚以为王珺终于决定暂停对她的刁难,心中尚有余力心疼樊祁曾经经历的一切。
她很快地调整好自己的面部表情,面带微笑,将新鲜的草莓一颗颗摆在果盘上,口中说道:“都是些应季的水果,您想吃哪个,我可以帮您洗一——”
尾音消失在一声巨响中。
王珺将果盘和草莓用力地砸在地上,汁水四溅,瓷片碎了一地,夕岚惊惶地后退一步,将尖叫声吞进喉咙里,又看见王珺慢慢地蹲下,挑拣了一块前端尖锐的瓷片,旋即起身,上前几步,指着夕岚的胸口,在她不知所措的目光里,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你算什么东西!没规矩也就算了,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我总能教会你什么是规矩——别给我玩阴的!”
夕岚向后退,王珺立刻执着碎片步步紧逼,逼得她生生止住脚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脑内一片空白,王珺要做什么?!
“我不懂您在说什么,如果有什么误会,请您直接说出来。”尖锐的瓷片几乎抵在夕岚的衣服上,她绝望地开始在内心盘算着争执与逃跑的路线,这都是……什么事啊!
王珺一挑眉,面容扭曲着,脸上的妆显得极其滑稽:“噢,你就是这样把我儿子骗到手的吗?我……”
她一顿。
她对草莓有严重过敏史,为了不让叛逆期的樊祁“抓住自己的任何把柄”,仿佛也是没有和樊祁说过这件事的。
夕岚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个年华老去的女人,倏地收回瓷片,面部肌肉扭曲了好一会儿,像是一台老化的机器在重启似的,过了几秒,王珺对她露出一个……虚伪的、过于热情的、让她感到极度不适的笑容:“哎呀,没事儿,我很喜欢这套果盘,失手打翻,有点失态了——扫帚在厨房,麻烦你帮我拿一下,我清扫一下——我在捡大块些的碎片呢。”
夕岚在转身的那瞬间闭上眼睛,用力地做了几个深呼吸,抚摸着贴近心脏的那一小片皮肤,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她确实还活着……
简直是……死里逃生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