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祁听了个大概,这算工伤,医疗费用肯定赔偿,只是整只右臂已经截肢,以后没有办法继续留在工地做事。工地上的意外太多了,高危行业,只要没出人命,会有部分赔偿,数目不太大。
他心中暗骂包工头,就是找个人出来替他本人挨骂,自己还得陪着笑说,知道了,我去劝劝他。
有什么好劝的呢,做重体力活的壮年男子,右手右臂都没了,收入一落千丈,也不知道背后的家庭能不能顶过去。
受伤的民工直接在离他们最近的医院就诊,住院部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
樊祁没来得及回去换身衣服,头上还戴着安全帽,随意穿了一件外套,黑色的运动裤底沾染着乱七八糟的泥土,一双黑色帆布鞋已经脏的不像样,他买了很多双很便宜的帆布鞋,根本没法洗,穿破了就扔。
他在病房门口做了几个深呼吸,硬着头皮往里走。
“樊工,是您来了。”病床上的人半坐着,两鬓斑白,满面风尘,右臂残端绑着厚厚的纱布,一圈一圈,绕了很多层,吊得很高。
他讲普通话,带着一点点口音,樊祁的眼眶不受控制地红了,他说不出话,只点了点头。
受伤的是王旭的父亲。
他没有崩溃痛哭,也没有愤怒地对樊祁咆哮,只是和站在病房外的樊祁一样,深深地叹气,几度低头、抬头,挤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容:“本来还想骂一骂来的随便哪个王八羔子解解气,也真行,把您派来了,我骂不出口,认了。坐吧,说说话。”
“这算工伤,医院这边,药放心用着,都由工地来付。”樊祁想不出有什么别的要说,回忆着包工头说的话,权当拙劣的安慰,“您先好好养着,以后……还会有赔偿的。”
“没死人,赔不了多少。”他在工地这么多年,对这些事情清楚得很,苦笑道,“送到手术间里的时候,我在想,还不如死了,留个一百万给我儿子和婆娘……我这辈子都赚不得一百万。没死就两万块,有什么用?”
“新手机买了吗?要不……卖了,拿点钱应急。”樊祁对他的身家背景不太了解,不知道家中是否有人患病、急需用钱,也不知道是否欠有外债,更多的话,他不知道怎么说。就算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的笑容很苍老,用仅剩的左手擦一擦眼泪,摇头拒绝了樊祁的提议:“眼见着日子过得好些了……以后做不得活,买不起什么贵重东西给我儿子,这手机他得拿着。我家前两年起新房,借了别人五万块,到今年都还清了。婆娘在家务农,父母年纪大了,照顾照顾,总归没有欠债,活得下去。”
“您这几天,打算一下未来吧。”樊祁的劝慰显得苍白而无力,他只能尽力保证,“我想办法多给您要一点赔偿。”
“总是回家去,给人搭把手,打点零工吧。一会儿得给婆娘挂个电话,让她留意一下,哪家有招工的。”他说,又补充道,“您别和领导起争执了,你们这些大学生,在一线的,没比我们过得好多少。我这就得走了,您还得在这工作,别闹得不好看。”
樊祁给包工头打了电话,说民工现在情绪还算稳定,试探着问赔偿,包工头说都有统一标准,就几万块钱,没得多。
“都是我招的人,出事了我不后怕?我不想给他们谋点利益?”包工头振振有词,“我也难做啊。”
樊祁懒得管他真难做,还是假难做,寒暄几句挂了电话,打给夕岚说了这件事。
夕岚在电话那头沉默半晌,小心翼翼地说:“小樊,这两天十月月考呢,如果王旭的爸爸没有执意要见王旭,等考完我再和王旭说。”
夕岚怎么和王旭说的,樊祁不太清楚,工地方通知了王旭的母亲,农村妇女老实巴交的,吓得六神无主,在电话那头只知道哭,哭着要和王旭他父亲通电话。
最后怎么赔的,赔了多少,樊祁没有过问,大抵就是走程序,既然没死,拿几万块就能换只胳膊。
王旭的父亲住了一段时间院,在十月底的时候执意要出院。
樊祁劝了他一阵,说住院的费用都会报销,安心把身体稍微养一养,再出院也不迟。
“我在这房子月租。”王旭的父亲给他解释,“要是住到十一月,又得多给钱,周末和我儿子把东西理一理,他去住学校,我就买票回家了。”
樊祁很想帮他,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便硬着头皮说:“我女朋友是王旭他们班的生物老师,她也说王旭读书很认真,您真要出院,周末我去您出租屋那,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吧。”
“哟,孟老师是您对象啊?”王旭的父亲还记得孟夕岚,不住点头,“孟老师人很好,王旭很喜欢她的。你们俩都这么善良……劝你一句话,想稳定下来过日子,就不要在工地做事了。”
到后半句话,简直是长辈式语重心长的关怀。樊祁不知道说什么,便讷讷点头。
办出院那天,有工地方的人陪着,一是结清费用,二是怕他闹事。
费用结清,几乎是押送着王旭的父亲回工地,领赔偿,收拾东西。
宋一看人带着王旭的父亲走过,在办公室里说:“每次看到,都觉得难受得很,拿一点钱,缺胳膊少腿的,能怎么办?碰上家里欠债的,老人生病的,估计还不如死了。”
樊祁知道他今天出院,把车开到工地门口,提前取了五千块钱,准备趁机塞给他。
本科的舍友好不容易找了个女朋友,结果异地,舍友高强度工作以后差点猝死,躺在医院里,女朋友说一年都见不着面,闹分手,舍友向樊祁借了两万块钱,想哄一哄女孩子。樊祁现在没有灰色收入,他毕业刚工作,经济基本独立,房子水电煤气,汽车保养加油,生活用品购置,想要有点积蓄,也不太容易。
说来可笑,他想帮忙,自己却也没有余钱。
大家都在挣扎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