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徐辕和宋恒好像还真是错怪了林阡。
那些确实是来自蒙古的金帐武士,但对于他们失联已久的同伴们,还都处于寻找状态中、尚未会合。
为数不多的他们,来到川蜀境内原本一直小心谨慎,因此被林陌私下揣测过“他们鬼鬼祟祟或许还有别的用意”,但之所以冒着由暗转明的风险搭救金军,只因为路过时凑巧看见了衣衫破损的曼陀罗肩上,依稀存在着他们所寻已久大汗之女的胎记……
只不过,在完全确定以前,他们不可能对陌生女子毫无保留,故而给林陌等人的出手理由都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诸如此类。而鉴于他们是救命恩人,曹王府众兵将自然不去多问。
将近两日的顺路后,终是与这群蒙古武士分道扬镳。逃难中失去庇护,尚未恢复气力的金兵们难免恐慌,他们的主帅林陌脸上却带着一抹淡然的笑意:“宋恒还算友好,徐辕,对我杀机够足了。”
“什么?!”曼陀罗瞪大了双眼,心惊胆战望着林陌,生怕他又要求死。
“求生。只有在气急败坏的人手底下,才能生。”林陌低声强调,转过脸来,头一回注意到为他关心则乱的她,温和地将手按在气急败坏的她的肩上,“接下来,听我号令——采取‘分散出没’战术。”
“啊……”曼陀罗受宠若惊,脸上掠过的满是红云,强制着自己静下心后,确认了林陌是真的已经重振旗鼓,她心里忖度,应该是那位盟主没有死,使驸马心情好起来了吧……忍不住地也笑了起来。
“分散出没,可以将徐辕的视线,牢牢控制在他‘必须擒杀’的我和他以为一直在我们身边的‘奇人异士’上。”林陌微笑,先前他早已整合好了控弦庄所剩不多的探子和间谍们极力传达到这中枢的所有情报;此刻,虽在劣势,却是暗处,未必不能一战——“与此同时,林念昔的注意力全在安丙和王爷,林阡的心情则系于吴曦和柏轻舟……”
“然后?”曼陀罗奇问。
“然后,咱们就可以趁他们辨错轻重,借一场翻身之仗来脱困了。”林陌胜券在握。
南宋武林的三足鼎立,恐怕还以为他们是在扫尾吧,然而,还有漏网之鱼的情况下,试问如何可以掉以轻心?
在刚刚过去的这场短刀谷之战中,负责策应和增援的仙人关宋军,曾用过一个很难被人窥探到细节的妙计,来完成了对曹王的将计就计和出奇制胜。但是那计策如果不及时停止,就会在后来的几天内反噬。而拜完颜匡吴曦和蒙古人所赐,宋军并没有来得及发现和补救,终于使那小破绽被生生扯成了大漏洞——
那就是:原先被完颜匡吴曦封锁在仙人关关北的宋恒,强行夺路后实际立刻就已经往南面的短刀谷行进,但为了反骗当时还在和曹王和衷共济的完颜匡,而不得不造出了他宋恒还在留守仙人关的假象。可他是怎么办到的?需知,曹王是借完颜匡吴曦金蝉脱壳的,他宋恒凭什么来金蝉脱壳?!
而且一般而言,运用了某个计策的一方最怕对方也用一样,所以曹王即便不说、完颜匡也会提防宋恒同计反打。那为什么完颜匡倾尽全力还被骗了整整一晚上?他完颜匡是谁啊,连曹王都自愧不如的老狐狸!
但纵观全局,那一夜,西线并无明显的宋军调动——林阡麾下最能独当一面的“辜孙宋厉”,距离最近也最走得开的独孤清绝和厉风行,那晚确定身处与仙人关处于斜对角的大散关战区,并没有来……
那当然了,若是调那么大、那么明显,怎么骗得了完颜匡?非但救不了蜀口,还得害祸水直接被引去大散关。宋恒不可能干。
不仅如此,根据现实情况他们也不可能那么快就过得来,有诗为证: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这斜对角上,没有路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连完颜匡那只老狐狸都不得不叹:被宋恒这只小王八给耍得团团转!
“只是没有‘明显的’调动罢了。”林陌在一隅勾勒出简单地图,告诉曼陀罗,宋恒是采取了一种渐进式的拆东墙补西墙战法——当晚宋恒夺占仙人关后当即就从彼处通行入蜀了没错,但为了掩人耳目装作自己还在留守,宋恒是一定要找壳掩护的,他所借之兵,其实是离他最近但是很难走得开的正北方向孙寄啸之兵,而孙寄啸因为要打术虎高琪不能有空虚,所以必须慢慢从他的正东方向调兵补救……宋恒就是这样,一步步一点点地将救兵从大散关挪到了陇南,以此迂回方式克服了蜀道的调兵之难、最大程度地消除了厉风行独孤清绝的轰动性、同时还完美地避免了对其余各大战区的即时伤害……
此计对于独孤清绝和厉风行来说,虽然笨拙,也是利用余力救仙人关和短刀谷的最快和最保险方案了,他们的军师金陵完全不会有反对意见。
但“反噬”就在于,内部调动带来的扰乱,虽然很小很慢,但是客观存在;尽管没有产生即时伤害,却……令宋恒自己也不易觉察地、把后患一步步一点点地从陇南传递到大散关……
纵然这些兵马的调动极少,少到了他们甚至还打不过吴曦完颜匡,可是,经过两天不可逆的积少成多,被拆的东墙终于随着西墙的立起而摇摇欲倒——西墙是宋恒最在意的、短刀谷内的林阡和徐辕,东墙,则正是宋恒所忽略的、黄牛铺之战以后已经稳坐大散关半月之久的独孤清绝和厉风行……
对于林陌而言,这个细节在掌握,大散关便可以图。
“可是,就算下面兵马有短缺,可那是厉风行和独孤清绝啊,他两个天才的战力在那里,宋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曼陀罗知道,虽然独孤清绝和厉风行也参加了掀天匿地阵,但体力保存应该足够碾压彼处的卿旭瑭和薛焕。
“少不更事,什么时候打仗全看战力了?”林陌摇头,笑着在地上拾起了几粒石子,继续对她讲述她不懂之处,“刚好吴曦和完颜匡的败兵浩浩荡荡地撤过去,咱们不是正好可以用他俩、进一步引开独孤清绝和厉风行的余力?”
“咦……”曼陀罗忽然记起,昨日控弦庄有几个探子带来过仙人关周边那令人焦头烂额的意外情报,他们对林陌哭着说,曹王府都快被完颜匡撬光了,他们问,驸马,我们该如何是好?当时林陌却云淡风轻地答了一句“给他们撬”……她还以为驸马的淡定是情绪错乱甚至回光返照,此刻看来,原有深意?
世人皆知完颜匡和曹王府是不合作的两路。当两路一个从西南、一个从东北来扰大散关,不算夹击,而是有缓急之分,那么独孤清绝和厉风行,是会迎击看似风雨飘摇的曹王府呢,还是看似越来越强的完颜匡?
“完颜匡和吴曦两个无根物,是曹王先前预定的金蝉脱壳之壳,那就终其一局都只能是壳。”林陌嘴角微勾一丝冷笑,完颜匡吴曦没当好仙人关的壳,那就做接下来我这场大散关之战的壳吧。
眼下,林阡徐辕凤箫吟都离得远,独孤清绝和厉风行也能移,为了不被心思缜密的金陵临阵及时发现这完颜匡吴曦只是假象,林陌认为,大散关将要遭到曹王府实际打击的薄弱之处,卿旭瑭和薛焕都不必上阵,换另一个不起眼的人去比较好。
“完颜大人,翻身仗,看你的了。”此前,大散关早已被南宋方面收复,所以包括完颜纲在内不少人都被金帝下诏官削一级,哪怕为了这官职和这口气,完颜纲都会竭尽所能去拼。
薛焕和卿旭瑭都是曹王死忠,必然听这暂不上阵的调遣;完颜纲呢?会上阵吗?对此林陌早就有把握:“会。他是我的人。”黄牛铺那一战,林陌便已将完颜纲慑得服服帖帖。
这是上天送给林陌的拥趸,愿意了解他也能够被他了如指掌,万分信赖他也被他深信不疑;
这是上天送给大金的临时胜仗,不管几天后又被林阡扳回去,只要大散关这个缺口打开片刻,目前流落于蜀地的金人,便有不少都能跟随他林陌逃出生天。
或许,还不止是逃出生天的作用,指不定完颜纲一鼓作气能抓多少宋军俘虏,抓得越多,谈判席上越有底气,“能救曹王也能保我官职”,那完颜纲恐怕会卖出比平素双倍的力。
“驸马,元奴多问一句……为何由我来打头阵?”“驸马说,不是难的仗,不找您打。”
撇开决心、斗志去看实力,完颜纲正好还是那种遇到简单题目不会做、遇到难题乐此不疲的怪学生。综合考虑,舍他其谁。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一路向东北而上,哪个地点都有回忆,哪片景象都仿佛隔着一面镜子,历历在目而又模糊不清。从前他林陌还是个文人雅士的时候,曾有闲心逛遍的养马涧、松林道、和尚原、大散岭、板闸谷、神岔口、二里驿、煎茶坪……如今,每处好风景都要作为战略要地,被他以野心家般的目光扫过、分析:这里能偷袭吗,那里能攻占吗。
从前白衣少年,欣赏那王谢风流,而今素袍依旧,却做成投鞭断流。
“昆谷,西山,养马涧。”抉择过后,他虽然不问对错,却觉得异常痛楚,强忍着,轻声决策。
由于成败在此一举,计划不容有失,这道给完颜纲的情报是绝密中的绝密。鉴于控弦庄所剩无几,赤盏合喜经林陌从自告奋勇的高手中筛选,甘之如饴地充当起了这穿针引线的临时信使。
奉命于危难之间的林陌,不得不庆幸,这溃而不散的曹王府残兵,所幸能团结在以他为核心的第二集团,否则真的是唯一一条后路都被完颜匡断干净了……
呵,不知身是无根物,蔽月遮星作万端。“无根物”,你完颜匡是,吴曦是,其实我林陌,或也是吧……
正是经此短刀谷一战,林陌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有多两难:不能手软,否则必被杀;不能无情,不然必害她……他是凡人,非神亦非魔,却又经了凡人不可经历之困苦,不能再进然而也不得再退——
徐辕的必杀态度,虽令他内心寒彻,却也知咎由自取;这几个月他对南宋武林的疯狂报复正是到这场短刀谷之战达到巅峰后戛然而止,浣尘的血俨然已洗清了他的赤红双目和过沸刀锋……
但之所以做出“仍然站在曹王府”的选择,此情此境,不再是因为对故乡和故国的恨意,而正是因为绝境中他不肯撇下眼神中充满求生欲和不悔意的这些人!
过去的他也许已经死了,毕竟罪和恨早相抵消了;而今,曹王对他有救命和知遇之恩,他也答应过曹王要统帅曹王府,不管曹王几时回来,他都要当稳这个过渡或继承者。原就无根之人,别无选择只能如此。往后,他会答应浣尘居士,尽可能守住底线、不滥杀无辜地、与林阡堂堂正正为敌!就从这一战起,从此时的谷底,开始他林陌的新生。
不愧兄弟俩,谋定后动的本事一样强——
“七年夏四月,纲遣兵潜自昆谷西山养马涧入,四面攻之,复取散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