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大雪纷纷扬扬。山,高山巍峨如云。云和雪如同一色,群山连绵,气势雄浑。
极西之地,有山,是中土群山之祖脉,有高天临地之初云--昆仑是也。
灰云彤布,玉屑横飞,似有苍龙相斗,纷然抖落鳞甲。某处平缓的山巅,离地丈余高,一涡玄青的黑洞赫然而现,吐出两个浑噩莫名的男女。似乎被什么拖住,两人身形稳定,缓缓而落。
“咯吱!”无形的托力消除,瞬间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两人都是白衣,虽然身形狼狈,却与漫山冰雪相得益彰。
寒气蓦然袭来,冷彻肌骨。
“好冷!师姐?你怎么样?”重华牙齿瞬间咯咯作响,浑身扑簌不停。
刚才还是一轩春色,醉饮流霞,不过是闭眼一声惊呼,竟然临此寒境。饮下那清心流霞感觉只是片刻前的事,唇齿间余香犹在。碧湘茹和重华有着一样的茫然和突兀。
冷,奇冷无比。碧湘茹瞬间催动丹气,盈盈绕体做周天循环,寒意顿消。似乎,从饮下清心流霞后,丹气更加精纯。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看向重华。
“师弟,我没什么大碍。你可会引领气机,周天循环?”碧湘茹喊道,似乎有些吃力的趟着雪,走了过来,呵气成雾。
话音方落,忽然感觉腹内如春阳初升,盈盈热流游走全身筋脉。在这周天寒澈的山巅,有着无比的舒畅和温暖。碧湘茹心头一惊,以为自己催动丹气,再次引动了先前伤势。
再看重华,神情明显舒张,应该也有了同样的感觉。
“师姐,我体内突然有隐隐奇异的热流,游走周身,寒冷之感顿消,浑身暖洋洋的!不会是.......”重华看着突然停止不动的师姐,惊呼着喊了出来。
“是了!应该是清心流霞的效力!东方前辈神仙人物,算无遗策。一切,应该都做下了安排。”碧湘茹自顾自的点点头。
“可是,这里冰天雪地的,又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安排送我们到这里?”重华看着碧湘茹了然的神色,没了严寒的他,倒是开始想起了别的问题。
“路是要自己走的,凡事没有一蹴而就。这种安排,本身就藏着可以参悟的玄妙。师弟不可生无妄之心。”碧湘茹说完,丹气一震,身上的雪花全部飞落,有着异常严肃的神色。随即,游目四方,寻找着所谓的路。
重华闻言,心头如同福至,懵懂间便明白了个中用意。
大雪弥天而来,几乎难以辨别方向。方向的意义其实不大了,相对于方向来说,两人最着急知道的是,身在哪里。
清心流霞带来的遍体暖流,几乎生生不息,如同沐浴着明媚春光。除了纷扬的雪花打落脸颊,带来零星寒意,提醒着人,身处在冰天雪地中。
感受着体内蒸腾旺盛的丹气,碧湘茹随手携着重华凌空而起。
天花乱追,踏风于群山之巅,有着不同以往的快感和畅意。况且体内热气流转,丝毫没有寒冷之感,重华神色兴旺,四顾流连,完全是欣赏的兴致。
弃家无家,久经离乱生死,便是有些许惊喜,他便有着童真般的满足。成熟不难,难得是天真久住。
古仙人曾言:赤心天来能多悟,一见沧桑大道枯。
乘风而行数里,披离一山云雾雪花,终于看见了不同的颜色。浅墨的山麓隐隐在望。
经此御风一行,碧湘茹感觉到了丹气的明显增益。辗转于如梦似幻的奇遇,经乎生死一线,终于有着可喜的收获。
又飞出里许,雪,竟然停了。已经寻到山势,便是御风而下,就可到达山麓了。那浅墨的山麓,与山顶,似乎是两个季节。
御风临下,呼呼如坠。衣衫呼啦作响,重华感受着耳边呼啸的声响,不自觉的挽上了碧湘茹的右臂。碧湘茹神色凝重,如同不觉。
不知多久,终于落地,有自然的气息入鼻,很熟悉。回首寒山高处,雪冠入云,崔巍莫视。
而眼前的山麓,却是晴光乍现,有日光横斜于云隙而下。山麓和山顶,截然不同的是,两个世界。
两人自长安破空而去,再次破空而归,终于有了第一次脚踏实地的感觉。那山石土壤,有些翠色的枯草,都有着人间的亲切感。息了御风诀,只有体内盈盈而动的热流,还提醒他们,海外海这一番行径的真实存在。
重华睁开双眼,忙赧然的收回了手臂。如此凌风急下,手心竟然顷刻有了微汗。碧湘茹丝毫不觉,自顾自的向前走去,还未落定,她已经有了发现。
一处毡房在望,有炊烟摇曳,带着红尘的气息。
一耄耋老者,白发干枯迎风。那面色干瘪皴裂,铭刻着岁月的刀痕。
此刻,正揣着兽皮袖子,临着篝火打盹。篝火上的锅架上,烟熏火燎的一口锅中,还煮着什么。
碧湘茹和重华相继走来,老翁浑然不觉。
看看近前,碧湘茹连忙清了清嗓子,行礼相问。刚要发声,老者那如干涸的眼窝,豁然睁开。那几乎不可见的缝隙中,一丝奇异的光华闪过,诡异的,如同炽热的太阳照在冰角上。
太快,碧湘茹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定睛时,已是老翁浑浊的目光。
“老丈,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因故失了路径,能否指点一下?”
“噢......”老翁迟钝的应了一声,嗓子里如同堵着浓痰般含糊不清。
“咳咳......这里啊,方圆都是昆仑山。你们,咳咳,你们两个娃娃怎么到得这里?平时可是,咳咳,难得见人来过。”老翁的身体似乎不佳,说话间气息都有些吃力,咳嗽声不断。
“昆仑?”碧湘茹听得浑身一抖,眼角有热气溢出。中土群山的脉源,在极西之地,寒冷经年不散,冰雪长封。纵然是千里万里,总算是踏上了久违的人间。想起那一片汪洋里,无处落足的恐慌和无力,此刻,终于有了从心而生的踏实感。
海外之海的东海,现在足下却是西昆仑。东西相反,不知几千万里。究竟是东方朔的有意安排,还是造化的玄妙。
“昆仑山?!人间!我们回来了!”重华惊喜若狂,手足舞蹈。老翁浑然不觉,似乎有些无趣的,再次闭上了眼睛。
“老丈,你为何孤身一人在此?我们是大唐之人,想要归还中土。不知您能否告诉我们,下山的方向?“
老者再次睁开了眼睛,拿起靠在怀中的长鞭,遥遥一指:“诺,那边就是下山的路了。下了山一直往东走。我老来无事,牧羊为生。体弱年迈,不能追逐丰盛的水草,常年在此,勉强度日而已。”老者漫不经心看了两人一眼,似乎恢复了气息,不再咳嗽了。那持鞭的手,干枯黝黑,如同老松的树皮。
看了一眼毡房后面,几乎难辨的路径,碧湘茹心头一喜。重华终于收了喜悦,老翁的声音有些苍凉和无奈,让他心生怜悯。
“谢谢老丈。”碧湘茹又想起了什么,忙凑近几步说道:“老丈,你可有什么想去之处,我和我师弟可以帮你。”碧湘茹说完,瞅了一眼那早就卸掉荒废的车辕,满目都是诚恳。
“咳咳,不-不必了。你们赶紧赶路吧,大唐离这里不知多远。我习惯了这里,守着这片无人的草场,也有天赐的温饱。你们只管去吧,多谢挂怀。”老人决然的拒绝着,似乎倔强,似乎留恋。
“也好,那,我们就此告辞。老丈,多多保重。”世间苍生,都有着自己的归宿。碧湘茹与重华有着一样的怜悯,却有着不一样的释然。
老翁再次闭上了眼睛,不再回答,好像已经做完了该做的事。
盈盈一礼,碧湘茹便示意重华跟她下山。重华有些迟疑的看了看老翁,忽然想起了什么,伸向怀中掏出一包东西。
却是碧湘茹当初在内驿送她的银子和荷包,重华不自在的看了一眼碧湘茹。手一抖,却把几锭碎银,悄无声息的倒在老翁身旁不远处,又迅速的收起了荷包。碧湘茹看着重华这般举动,无奈的摇了摇头:这里是昆仑山上,银两又有何用呢。继而心头一热:他虽然痴顽天真,却有着本心的倔强良善和坚持。诸事随心而为,何来好坏,尽力而为,又分什么有用无用呢。
做完这一切,重华面上有着释然之色,快走几步,跟上了师姐。两人寻着路径下山而去。
“不是东华儿隔空渡来符箓,我还真的难以相信。已经千年了吧,我苦苦守着这瑶池之外的丘墟。临天的门户,却从没有迎过一人而入,反而放出了两人--两个凡人。”老翁站起身,老态龙钟的神形瞬间消失,白发飞舞,长鞭凌风。那岿然不动的身形,如同入云的昆仑群峰,有着极其浩瀚的气势。
毡房的另一侧,那不大的羊圈中,有咩咩做声的羊群。仔细看时,却都长着峥嵘挺拔的独角,绝非人间之物!
山回路转,春阳迎来处,天地高阔。那久违人间的痴儿,有着怎样的归心?
飞来昆仑上,
山海何遥迢。
问路牧羊翁,
归程在鞭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