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至失去了意识,对于丁齐而言就是什么都感受不到了,但他还是清醒而专注的。这是一种非常恐怖的体验,简直无法描述。丁齐是在涂至的精神世界中,可以想象一下,这个世界什么都不存在了,什么都感觉不到,一切都完全空了。
连自己都消失了,但感官还是存在的,可是感官却感受不到任何信息。进入他人的精神世界有时是凶险的,比如在这种情况下,丁齐非常容易迷失自我,或受到意外的惊吓和刺激。但还好,他仍然是清醒的,或者说是清明的,随即就退出了涂至的精神世界。
“丁医生,你看见她了吗?”这是丁齐让涂至睁开眼睛、告诉他可以说话后,涂至说的第一句话。
丁齐:“我看见她了,很美的姑娘,十八、九岁的样子,穿着蓝色的长裙,光着脚皮肤很白,身上没有任何其他的饰物。”
涂至:“对,就是她。”
终于有人真的看见了他的梦中所见,涂至应该很惊讶也很激动才是,可他现在的反应却有些不对劲,确切地说是有点太平静了。其实涂至虽然睁开眼睛在说话,但仍然处在催眠状态中,丁齐并没有真正地让他彻底醒来。
高明的催眠师,可以让被睡眠者在深度催眠和浅度催眠之间进行切换,让被催眠者睁开眼睛说话,还能做出种种举动。眼前的涂至就是这种情况,或者说处于一种“后催眠”状态。倒是丁齐本人,已经从深度自我催眠的状态下完全清醒了,正在观察与分析着涂至。
丁齐又问道:“我的导师刘丰,曾经给你做过一次催眠,让你看见了一位姑娘,也是她吗?”
涂至:“是她,是她,就是她。”
丁齐:“你是先做了那些连续的梦,还是先被我的导师催眠、看见了那个女孩?”
涂至:“是先做的梦,但后来我忘记了。直到刘叔那次给我做催眠,我在客厅里看见她坐在桌边。等催眠结束后的当天晚上,我突然想起来,曾经做过那几个连续的梦,就像是唤醒了回忆。”
涂至自述的经历颇有点离奇,他是先做了那几个连续剧般的梦。梦分三次,第一次就是到了那个地方,第二次还是到了那个地方,但是走得更深更远,第三次则是在那里见到了一位姑娘。后来……后来他就忘记了,就像人们曾经做过的很多梦一样。
直至刘丰给他做了那次催眠,并开了个小玩笑,涂至“又见到”了那位姑娘,事后突然唤醒了某种回忆,他回忆起自己曾经做过那样的梦、在梦里早就见过她。
假如没有刚才进入对方精神世界的经历,丁齐可能会判断,就是因为刘丰那个玩笑的影响,使涂至的记忆发生了错误,其实他并没有做过那样的梦,却以为自己做过。这也是自然“脑补”的结果,人的大脑有时能将各种碎片化的信息自行补充为完整的印象。
但此刻丁齐却有了另一种判断,那就是涂至真的去过那个地方,很可能真的见到了那位姑娘。奇怪的是,他的这段记忆一度被遗忘了,就像在深度催眠状态下被“删除”了一般。
在深度催眠的状态下,确实有可能删除某段特定的记忆,但那也仅仅是有可能而已,而且也不是真正的删除,只是潜意识中不再触及、不再想起。在受到某些相关刺激的情况下,这段记忆还会重新恢复,而且有可能变得格外清晰。
丁齐从专业角度判断,涂至的情况可能就是这样,那么问题就更复杂了。他所谓的梦其实并不是梦,而是一段真实的经历,只是这段经历先遗忘又重新想起之后,在大脑的认知中被当成了梦。他去过那样一个地方,而且先后去过三次。
但丁齐却没法直接告诉涂至,因为这个判断也仅仅是一种可能性的推测。更重要的是,丁齐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那姑娘是什么人,涂至的那段记忆为何又一度消失了?
心理咨询和心理治疗工作有一条原则是真诚,但真诚不等于就要完完全全实话实说,而是得出某种判断、指导某种行为时,要面对真实而诚恳的内心。有些话可以不说,有些话要知道该怎么说,因为要预见到言行的后果。
假如他把自己的判断告诉了涂至,涂至恐怕就会从此落下心病,原本没有心理问题可能也会导致心理问题。假如找不到那个地方、那个人,涂至可能永远都会受其困扰。
丁齐站起身来,走过去开口道:“我们现在做个小测试,我把你这条胳膊放在这里,它是动不了的,想动也动不了。”
说着话丁齐轻轻抬起了涂至的右臂,这只胳膊就悬在那里,就似浮漂在空气中已不受涂至的控制。丁齐又说道:“现在我从五数到一,你的整个身心就会复苏,催眠也会解除,重新恢复清醒和舒适、今后的睡眠质量也会更好……五、四、三、二、一!”
就听“啪”的一声轻响,涂至的右臂突然垂了下来,手拍在了自己的大腿上。手臂僵直测试,可以用在施展催眠术的任何阶段,很简单很常见,既可以用来判断催眠是否成功,也可以用来判断催眠状态是否已真正解除。
涂至眨了眨眼睛,从沙发上坐直身体舒展了一下双臂,长出一口气道:“丁老师,你真是太神奇了,其实我知道刚才的事情,但就是……我的胳膊是怎么回事,刚才想动也动不了?”
丁齐笑道:“就是催眠术当中的手臂僵直测试,其实不仅是手臂,全身都可以,你就把它当成传说中的定身术好了。”
涂至:“这要是在战场上就厉害了!敌人冲过来的时候喊一声‘定’,然后对方就被定住了。”
丁齐笑出了声:“你这个想法真有创意,倒是可以编到游戏程序里面,当一个技能。可是真要到了战场上,谁能老老实实坐在那里让你催眠,你早就被砍死多少回了!”
涂至很认真地点了点头:“那倒也是。”
丁齐:“刚才发生的事情,我们说的话,你还都记得吧?”
涂至很激动地答道:“都记得,丁老师,我要感谢您!”
丁齐:“感谢我让你又见到了那位姑娘吗?”
涂至:“不仅是这样,更重要的是,你让我知道,还有别人能见到她。虽然情况很特殊,但你真的看见她了!从你对她的描述中,我知道你不是骗我。”
丁齐:“你想找我帮的,就是这个忙吗?”
涂至叹了口气道:“是的,就是这个忙。”
他的要求就是这么简单。丁齐看着涂至,此人其实没有精神异常、其实也没什么严重的心理问题,失眠更多是由工作压力和生活习惯导致的,而关于那一系列梦境的回忆,只是因为曾经一段真实的经历。
结束催眠状态后,涂至首先是和丁齐开玩笑,开口谈论的是“定身术”,由此也可见他的心态很正常。但丁齐从导师那里了解过涂至更多的情况,知道此人自从经历那次催眠后,就不愿意相亲谈恋爱了,因为他心目中已有一个理想的对象。
导师刘丰却没有告诉丁齐,涂至还有“连续梦”这回事。那时刘丰只是想提醒丁齐,使用催眠暗示一定要谨慎,并无意谈及涂至个人的私事。
涂至这不是精神病,更像是单相思。假如对婚恋有正确而清醒的观念与认识,单相思也不算是心理问题,涂至只是无法找到对方去表白。
人们花钱来找心理医生,都是为了解决困惑,虽然涂至没有提出进一步的要求,但丁齐也得尽职尽责。可是涂至这种情况怎么办呢,丁齐能给他什么建议,假如“先定一个小目标”,丁齐又应怎么做呢?
沉吟片刻,丁齐主动说道:“涂先生,对你的这种情况,我不做评价。但根据我的判断和诊断,你没有精神异常,除了由于工作压力和生活习惯导致的入睡困难,也没什么严重的心理问题。”
涂至:“我知道,刘叔也是这么说的。”
丁齐:“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是在一本小说中看到的……”叶行年前给丁齐推荐了一本书,是部名叫《地师》的网络小说。书中有一个故事,此时正适合讲给涂至听。
有个名叫方悦的小伙,偶尔得到了一幅“古画”,风格有点像唐寅的《秋风持扇图》,画中有一扇月亮门,门前的花丛旁站着一位美丽的姑娘。得到这幅古画后,方悦不仅与家里介绍的对象分了手,而且再也不愿意找对象谈恋爱了。
父母当然着急,亲朋好友也很奇怪,有人还以为这个小伙子弯了,可是他也同样没兴趣去找男朋友。有一次和朋友聚会喝酒时,方悦喝多了不小心说漏了嘴,大家这才知道,原来这段时间他一直在“谈恋爱”,对象就是那幅画中的姑娘。
方悦不仅是爱上了画中人,而且真的是在与画中人在谈恋爱,他能见到她,就像现实中真实的存在一般。可别人却见不到,以为他魔怔了,父母甚至想把这幅烧掉。后来画还是保留了下来,父母对方悦也无计可施……
这个故事彻底勾起了涂至的好奇心,听到这里,他忍不住开口追问道:“后来呢?”
丁齐不紧不慢地微笑道:“后来嘛,也很有意思。方悦不想被周围的人议论,于是就搬了个地方住。就在小区里,他遇到了一位姑娘,名字叫檬檬,感觉她就是那画中人,然后他们俩就好上了。”
这个故事的结局有点太突兀,涂至有些愕然道:“就这么简单啊!您现编的吧?”
丁齐:“当然不是,我是最近在一本书上看到的。”
涂至:“丁老师读过的书可真不少,是唐传奇、太平广记一类的古书吗?”
丁齐:“还真不是古书,就是一本网络小说,现代都市题材的。”
涂至:“什么书,我也找来看看。”
丁齐将书名和作者告诉了涂至,并叮嘱道:“书挺长的,网上有,实体书也有,一共三百六十章,差不多一百八十万字呢,我讲的故事只是其中的一个小桥段。你也别急着几天就看完,就当个休闲放松,不要影响休息。
不要忘了我上次说的话,不要在床上看书,上了床就是睡觉,不要在床上做与睡眠无关的事,除了那什么,否则会形成一种不好的自我暗示,总感觉自己还要做点什么才能睡着。”
涂至:“放心好了,我会遵照医嘱的。”
涂至结束这次心理治疗告辞离去时,又差不多正好是三个小时,仍然带着那块景文石。对于涂至而言,这次心理治疗的效果很好,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但身为心理医生的丁齐,反倒是添了心事,坐在那里默思良久。
丁齐为什么要对涂至讲那样一个故事,其实就是一咱暗示,引导他去调整行为,将注意力放在身边的现实生活中。哪怕他的心态是在身边去寻找梦中见过的女子,这也是不知不觉中的一种情感释放,因为故事有那样一个结局。
当然另一方面,丁齐也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假如那个地方和那个姑娘真的存在,万一有一天涂至真的找到了,那么仍然是那样一个结果,符合现实的心理期待。从江湖套路来说,这叫“两头堵”,是丁齐最近从书上刚学的。
丁齐为何就确定那个地方是真实存在的,而田琦和涂至都去过?进入他人的精神世界时,丁齐相当于是在潜意识中直接得出的判断,而此时此刻,他才开始仔细分析,这个判断所包含的逻辑推理过程。
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田琦和涂至有可能是读了同样一本书,更有可能是看过同一部电影或电视剧,而其中有那样的场景,恰好给他们留的印象都非常深刻,甚至精神都受到了刺激。但这种理论上的可能,很快就被丁齐给否定了。
精神世界反应了每个人的心境,但如果忽略田琦与涂至的心境差异,他们精神世界中所展现的场景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看过同一本书的可能性首先被排除了,这不是文字描述能达到的效果。一个人因为对文字的理解可以展现出想象中的场景,但两个人展示得一模一样则不可能。
看过同一部影视作品的可能性接着也被排除了。因为丁齐先后进入过两个人的精神世界,到的虽是同一个地方,但是行走的路线、景物的视角不同。 3d电影也不可能仅仅通过布景或电脑设计做出那样的场景,除非是实地拍摄。
但如果是实地取景,就说明那个地方是真实存在的,是不是影视剧中的场景反倒没有意义了,它就是现实中的某个地方。田琦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从小没有出过远门,就生活在境湖市,而涂至的父母家也住在境湖市,那么这个地方应该就在境湖市。
可是据丁齐所知,境湖市并没有这个地方,其场景虽然和小赤山公园很像,但绝对不是小赤山公园。境湖市很大,包括市区和郊区农村,丁齐也不可能走过所有的地方,可能它真的存在于某处,丁齐很想找到它。
就在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很惊讶的问道:“丁老师,您怎么还在这里?”
丁齐看了看表,原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独坐了快一个小时,这间心理会谈诊室是大家共用的,接下来另一位心理医生有预约。他赶紧起身道:“正在想点问题,没注意时间。”
丁齐离开博慈医疗后,直接开车去了江边的小赤山公园。他在公园里逛了很久,景物是那么熟悉,但都不是在田琦或涂至的精神世界里所见的地方。站在江边再向远处望去,好像也没有什么地方能和印象中对照的,周围都是大片的高楼林立。
假如倒退二、三十年,小赤山公园包括附近的境湖大学一带,就已经是市区的边缘了,而江对岸更是尚未开发的农村,可如今的样子已经完全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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