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门普度不度自绝之人。南晋国祚将近一个甲子,想必也应该气数将尽,自绝之人高举庙堂之上,蝉饮露而自鸣得意,却不知大厦将倾,最终也只不过是临死之前的曲终人散而已。北伐?满朝不过是想着升官财的家伙,哪里有空去理会家国天下事,即便是谋臣叶黄巢,也知道天命不可违,想做最后一搏,即便明知徐渊只是借他手除掉九千岁而已,也要回庙堂尽最后一份力。”
萧先生看着面前的韦南庐,神情漠然,他的左手端着一盏青灯,手腕上挂着一串佛珠,十四子念珠环绕枯瘦的手腕,北辽崇佛,十四颗念珠相穿表示观音菩萨与十方、三世、六道等一切众生同一悲仰,令诸众生获得十四种无畏的功德,十四无畏。
然而他口中说出的话,却没有半点慈悲为怀的感触。
“两浙路的南部州即将破城,届时太平五斗道的教徒将会屠尽城内豪强贵族一家老小,开仓放粮救济百姓,腰缠万贯还是黄金万两都统统充公,既然他们吝啬的不愿意交出钱财身外物,我们就拿刀挂在脖子上逼他们出手就行了。反正屠尽豪强氏族之后,接下来的流民贫苦人家都会跟我们走,因为除了这一条路别无可走。南晋军的坚壁肃野策略直接影响了他们的生存,也是我精心策划之下想看的结果。官兵越是防流民如同防贼,便越将人心往太平五斗道这边靠拢,接下来只要收编南晋军的残部,再进行训练,太平五斗道便会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凭借着浩大的声势,加上北伐在即,除非将前线的龙象铁骑南调,否则一时半会根本压不住江南的祸乱。”
韦南庐跪在地上,不敢说话,却感到某种刀挂脖颈上的阴寒。脑海之中浮现过人头滚滚落地的场景,觅食的鸦群围绕着尸体和鲜血在欢呼庆祝,出嘶哑激烈的叫喊声。
萧先生的话,无非是旁敲侧击的告诉韦南庐,不好好合作会有什么下场。一字一句的用平淡的口吻叙述,就像揭开了白瓷的杯盖,吹拂着微微滚烫的茶水,慢慢咂了一口茶。
“自古以来造反的套路反反复复无非几种,韦知府,一切都按照计划在进行着,对吧?”
韦南庐低着头,不敢抬头张望。
“是的,大人安排的内应已经入城,在下安排了好几处废弃的宅院藏人。枢机司的人活动日益密切,但他们绝对不会想到这背后……有我的参与。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萧大人在此下脚,完全不必担忧。”
萧先生摇了摇头,模样如同修野狐禅的苦行僧,脸上不带半点神色,入定的老僧一般,看透喜怒哀乐。
“我不会久留,说完这番话之后便会出城。你可算是我压在杭州最大的一张牌了,不过为了保你,甚至不得不卖掉了裴朝阳。广陵是一块硬骨头,一时半会也啃不下来。倘若杭州一破,宋官子便会怀疑到内部有鬼,到时候裴朝阳的身份一定败露,甚至还可能被他反设局将一军。还不如提前当做弃子抛出去,混淆视听。让宋官子将注意力转移到淮津南的身上。”
“记住了,现在裴朝阳没有落网,十有已经跟枢机司达成了协议,想要引蛇出洞,切记不可与其贸然联系。”
“属下明白。”
韦南庐没有想到背后还有一层更深的关系,他们如同一枚被人推动前行的棋子,而萧先生才是背后真正的布局大国手。
“还有,韦知府,好好管住你手中的棋子,千万别在此时出了什么差错,当初是你让我收留他,作为接下来杭州内乱的一枚棋子。别到时候你为了这枚棋子把自己搭了进去。我们就差最后一步了,现行的教徒已经乔装打扮而来,军队也很快到了。”
韦南庐已经嘴角哆嗦,他见识过萧先生的杀人手段,手起刀落干脆利落,任何触犯到他的谋逆计划的人,都会毫不犹豫的屠杀殆尽。
仁慈的佛,杀人的魔,善恶不过一纸之隔。
“属下已经对他进行管教并且严加约束,绝对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韦南庐试图表现出对方最满意的态度,望着中年男人烛光下抬手定龙纹的模样,他就显得异常的心虚。一个男人能够悄无声息的掌控局面,必定有着一张永不摆到台面的底牌,还有运筹掌握的底蕴。
就在韦南庐站起身,准备退出门外时,阴暗之中传来的一句迟疑的询问。
“你知道陈仲卿吗?”
一只脚已经跨过了门槛,听到萧先生的话又缩了回来。
“杭州大才子,陈仲卿,属下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能在鹤鸣楼的鸿门宴里反杀三位北辽死士,这后生有些手段,听说还是叶黄巢的得意门生,与宋官子之间关系密切,那个叫李洪的也是因为跟他结下了仇才会掏出杭州城,看来想致他死地的仇家不在少数。”
指甲划过光滑的念珠,一颗接着一颗不停的转动,对方似乎在细细的思考即将上演的戏码,最终停顿了下来。
“这后生的确有趣,倘若破城之后抓住了别让他走,我想亲自会一会这位有趣的年轻人。可惜今日有事,我看只能等到改日再谈了。”
萧先生戴上了斗笠,吹灭了烛火。从黑暗的厅室里走了出来,外面四方天井阳光正好,洒在他的斗笠之上,透过细碎的缝隙洒满了全身。
“韦知府,在我没有另行通知之前,一切按照原定的计划行事。如果不出所料的话,下次你见到我时,这杭州城便不再会是南晋的杭州城了。”
韦南庐低下头,望向他左手上握住了念珠,无意之中想到一句佛偈。
十四无畏,使一切昏钝无善心之人远离痴闇;使众生持观音名号者,所得福德与恒河沙数无异。
然而在他眼中,却有另外一番的寒意。
所杀之人与恒河沙数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