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长帆摆手道:“无碍无碍,相信自己是一件好事。”
一切就此操办起来,杨长帆则暂且不问征战,坐镇苔湾,借着盛世与大量来的投民,全心致力于本岛开发。苔湾主岛多山,在多年季风洋流的影响之下,唯西面地势稍为平坦,借此时机,以苔湾府为中心,徽王府开始南北圈地,其中难免舞刀弄枪,将反抗强烈的原住民逼上山去,此亦为无奈之举。
另一方面,杨长帆本人也以特殊的形式介入科举办学之事,亲自著《物理学》、《机械原理》、《化工学》等数本基础理论书籍,并组织集合汇编《建筑》、《造船》、《制铳》、《冶铁》等数门匠术典籍,方便学习与教授,虽然在缜密程度上有所欠缺,但在苔湾,多门技术的冲撞之下,诸多学府学者努力之下,终于有了些科学的雏形。不少匠人的身份得到飞跃,研究理论与传授的学者也开始得到尊重。
另一边,北京,严世藩一案,三法司会审。
刑部抓人、大理寺初审、都察院复审。
这三级就相当于地方法院、司法部以及最高人民法院。今时今日,这三法司自然都掌在徐阶手中,搞死严世藩也正是墙倒众人推的时候,外加其罪名实在罄竹难书,三法司自成百上千条罪状中精心整合、浓缩了十条大罪,从残害忠良到欺君瞒下,贪污公款简直就是最轻的。
会审结果就此送到徐阶府上,三司大吏满怀期待地看着徐阶,等待首辅的褒奖。
不管怎么看怎么说,这些罪名都是查有实据的,要人证有人证,要物证有物证,要伪证有伪证,无论何朝何代何官,摊上一条基本就可以放心去死了。
徐阶只随意看过,之后微微摇头:“这些罪状,和之前弹劾严世藩的罪状,有何不同?”
三司大吏面面相觑,都察院左都御史代表大家发言道:“证据确凿,查有实据。”
“之前就没有实据么?”徐阶点了点成摞放在桌上的文书叹道,“关于这些,已经定过罪了,发配充军,你们希望严世藩再次发配充军么?”
“徐首辅,逃兵的罪也在里面,罪加一等。”
“那又如何?发配到更远的地方去么?”
“……”三司大吏面面相觑。
如此史上罪大恶极的会审结果都无法满足首辅的胃口么?
徐阶见状问道:“你们可还记得张经是如何定罪的?”
“拥兵自重。”
“不对,是怕他起兵造反。”徐阶毫不犹豫地说道。
三人心里一阵寒意。
徐阶扫视三人接着问道,“胡宗宪呢?”
“通倭卖国。”
“不对,是为杭州遮羞。”
三人打了个寒颤。
徐阶再而问道:“那赵文华呢?”
“贪污公款。”
“不对,是因为他住在比皇宫还要精致的豪宅里。”
“……”
唏嘘过后,左都御史擦了把汗问道:“还请徐首辅明示……”
“这些把耳根子磨出老茧的罪名都不要。”徐阶说着掏出一纸信件,“这是浙江拦到的密信,胡宗宪回严世藩的密信,从这里面捡罪名。”
三人大惊,接过信件齐齐拜读。
这一读之下,才终于摸到了高端劾人的技术门槛。
原来如此。
他贪污,他做坏事,这些事就连皇上的脚趾头都知道的,不搞他只是因为念及严嵩的薄面。
那么就需要一些更强大的罪名,把这层薄面彻底撕掉。
拿着工部贪来的钱去投奔日本大名,这个基本够了。
他们也终于意识到,此案的关键并非在严世藩,而在罗龙文。
大检察官、官、司法部长如梦初醒,司法的力量合而为一,第一时间单独提审罗龙文,罗龙文当真不负众望,一个刑具还没上就招出了所有的所有以及子虚乌有。
风雨交加,嘉靖犯关节炎头疼腰酸的一个该死的下午,徐阶将全新会审结果与胡宗宪的一纸密信送到了嘉靖的书房中。
信中,胡宗宪痛斥罗龙文、严世藩卖国之举,借机表明徽王府“一个大明”的坚决立场,至于其中痛骂严世藩言辞之正义,讨好嘉靖言语之媚气,不必多言。
嘉靖见过此信,看过会审,可谓悲叹交加。
他一直就不喜欢严世藩,因为这是一个自作聪明的人,只是因为他爹自作愚钝,才任他潇洒。你们父子回乡后潜心缩首便是,还拥皇脉宝地建宫殿,事发之后,竟准备携重金投倭?外加朕腰疼,实在是该死!该死!
另一方面,嘉靖深知胡宗宪是被迫降徽王府的,这封书信的字里行间,他竟也品出了这位老臣对明廷,对自己的思念,实是可叹。
嘉靖长叹一声,这种感觉,他是没法对任何人提起了。
叹过之后,他批示了会审结果。
直至与罗龙文一起拉至刑场,跪在断头台上,严世藩都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通倭?我连倭国在哪里都不知道。
卖国?自家富可敌国,还有卖的必要么?
拥宝地建宫殿?我在老家建个豪宅怎么了?
当他跪在这里,抬头看到主持处刑人眼神的时候,他才终于搞明白了。
徐阶的眼神淡定,冷冽,不急不躁,不慌不忙,不喜不忧,再没了此前的殷勤,懦弱,胆小,唯唯是诺与谄媚的笑容。
严世藩本以料到是徐阶搞事,但他知道自己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罪名搞不死自己,未曾想到,这位首辅竟然是一位诬人高手,这罪名挂的,简直比我严世藩诬人的时候还要天马行空!还要子虚乌有!
早知如此,就真的通倭卖国了啊……
不知为何,严世藩脑海中,突然闪出了一个人影,那是他从未见过的一个人影,这个人影罩在东海之上,卸下了官袍乌纱帽,戴上了倭寇的头巾。
还是这个人聪明,早早就真的通倭卖国了,这才逍遥。
只是你我素未谋面,无冤无仇,何苦帮着徐阶搞死自己?
这都不重要了。
严世藩跪在地上,微微转头,用他仅有的一只眼睛望向罗龙文:“我看错你了,我很少看错人。”
罗龙文早已屁滚尿流,根本没听到这话。
大刀劈下,罗龙文人头落地,神情永远停滞在那样的恐惧之中。
刽子手也不擦刀,就此走到了严世藩身旁。
严世藩惨笑一声,再次抬头,看一眼这世间。
他骤然发现,看自己处斩的观众,并非凡人。
那个老妪,不正是杨继盛的遗孀?
那名文士,不正是王忬的儿子?
这一个个眼神中,充满了一种冷冷的仇恨,随着时间的推移,仇恨可以冷却,却从不会消亡,太久的等待,让这一切不再是熊熊的烈火,而是阴冷的玄冰。
他们不在乎罪名,不在乎方法,只愿看到死亡。
“罢了。”严世藩最终露出了轻蔑哼笑,“我的一生,享尽荣华富贵,尝透世间美味,御遍天下美女,帝王在我股掌之上,将相在我胯臀之间!尔等……”
话未说完,手起刀落,严世藩的脑袋永远离开了他的身体,表情定格在这狂妄的笑中。
他成功的成为了一个完美无缺的坏人,做尽坏事,享够荣华,无数忠良惨死于他计下,天下文人甘为其门前犬,他成功做坏了一个时代,玩弄了官民人财是非,生命最终被更坏的手段结束,
他是一颗恶性肿瘤,感染了五脏六腑。
徐阶默默起身,遏制住瞳中的泪水。
终是有这么一刀,将其彻底砍下。
台下,王世贞仰天长啸:“父亲!杨公!你们看到了么!你们看到了么!!”
与想象中的不同,严世藩之死,并非鼓掌叫好,而是悲泣连连,杀之的快感,远不及故人的冤死。严世藩的死,了结了一个时代,也终结了故人的冤屈。
严嵩、严鸿亟双双上台认尸,饱受痛骂。
严党,大势已去。
包括严鸿亟在内,严氏一族该革职的革职,该充军的充军,南北严府各自展开抄家,掘地三尺,金银无数。
刚刚收拾好儿子尸体的严嵩犹如一颗枯木站在自家门前。
两个孙子都已经发配充军,自己唯一的妻子早已亡故,严世藩的那些姬妾则如鸟兽散,唯有十几名老仆还留在身旁。
抄家兵士,将一车一车的古玩字画,玉石玛瑙,金银珠宝向外送去。
太阳落山的时候,这个宅子终于抄完,最后一车金银出府。
八十三岁的严嵩颤步上前:“御史……御史……能否给我留一箱,就一箱,这些老仆跟了我许多年,至少给他们留一些分一下……”
抄家御史就此抬手,指向周围围观的人们:“你给他们留下什么了么?”
严嵩茫然四望,他也看到了儿子临死前的景象。
那些冰冷的仇恨,斩草除根的决心,金银,亲人,仆从,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给你留下,就像你对待我们一样。
没有人对严嵩动手,看着他的仆从被遣散,看着他的家宅被查封,这些人只是看着,最终看过孤苦无依的老头子后,就这么冷冷离去。
他们能想到最解恨的事,就是看着你独自慢慢的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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