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佐已经累了一整天,没耐心跟他耗着,催道:“戒子兄,其实这事我也能理解,你情我愿的事嘛。我是没什么意见的。”
段兴学哪里知道徐元佐这个态度已经比当初杀黑举人更冷一些,还觉得受到了鼓励,抬起头道:“在下是知道敬琏兄雅量的,只是在下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供驱使的地方……是以尴尬。”
徐元佐微微张口:“驱……使?”
段兴学挣扎了良久,方才道:“学生想在仁寿堂谋个馆。”
徐元佐饶是见多识广却还是吃了一惊:他对段兴学的了解也不算浅了,是个拿廪讫的优等生。虽然听说去年没去参加乡试,但是未来看起来还是很光明的。一般来说,只有经济压力太大的秀才才会去谋馆营生。段兴学上没父母,就一个姐姐,还有个做县丞的姐夫,照理不至于要出来做事。
“戒子兄,这事简直不值一提。”徐元佐清了清喉咙:“只是戒子兄的学业可安排好了?”
段兴学闻言倒是不紧张了,尴尬却还是有一些。他本是一心志于学的人,总觉得中途缀学是很不光彩的事。当然,徐元佐缀学打工的故事已经传遍松江了,不过当时徐家是因为穷困,所以徐元佐缀学也能被众人理解。至于后来与徐阁老联宗续谱,有了家底,徐元佐仍操贾业,在百姓看来那是“报恩”,同样是大家喜闻乐见的“牺牲小我,成就大义”戏码。
有徐元佐这样的榜样,加上段兴学的眼界颇高,除去称霸一方的仁寿堂好像也没其他商号值得他效力了。更何况自己还向徐家提了亲,如今已经走到了请期这步。就差定下婚期了。有这重关系在,段兴学来找徐元佐求职乃是情理之中的事。
“去岁文运低落,连观场都没去。谁料姐夫又因病故去了,家中栋梁颓倒,学生一时也有些读不进书。反正来日方长,先见见世面。再回头读书也不迟。”段兴学道。
徐元佐连连点头,面露沉痛之色:“竟有此事,是小弟经年在外失了问候,恕罪恕罪。这回回家父母姐姐都还没顾上说这事呢!眼下家里可安排妥当了?”他知道段兴学父母双亡,全靠长姐如母抚育他长大,如今姐夫去世,的确称得上突遭变故。
廪生的那点廪米,本意就是伙食补贴,独个吃还能混个肚圆。若是想指望那个养家,那是根本别指望。
“承蒙挂念,姐夫已经入土为安了。”段兴学拱手谢道。
徐元佐道:“我这里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戒子兄肯来帮忙,于我而言实为幸事。无论何时,都可以安排职司。”
“真的!”段兴学喜出望外。
徐元佐当然不会跟他开玩笑。这个时代,秀才还有优免,属于地方上的体面人。虽然他们没有经过专业技能培训,但是国学基础却都不差。起码比高中文科生强,比大学理科生也要强。只需要一段不长时间的观察、培训。出任中低层的管理岗位还是没问题的。更何况段兴学好歹也是外戚,在人情社会里,他的起点天然要比别人更高些。
徐元佐道:“至于具体职司,还是看戒子兄的偏好。可以先在我身边做个助理,等戒子兄对我们整个产业都熟悉了,喜欢去哪里便安排在哪里。”
段兴学顾虑尽去。想想自己虽然现在对贾业一无所知,但是能够跟着云间小财神学一段日子,肯定不至于百无一用。
“还有,”徐元佐提醒道,“小弟今年仍旧是驿马星动。恐怕还要出一趟远门。若是方便,还请戒子兄早定婚期吧。”
段兴学跟姐姐姐夫长大,感情上自然十分深厚,但是礼法上却没有小舅子给姐夫守丧的道理。他也是家里困难,想到早日定下婚期,新娘的嫁妆还能贴补家用。像徐元佐这样的大财主,怎么都不可能让姐姐寒酸出门吧。
徐元佐也是这个意思。人家家里遭逢变故,母亲肯定是有应对的,所以自己也就不必操心了。现在最好是叫姐姐能够早点过门,带过去的嫁妆能帮段家度过困境,有利于夫妻感情和睦。
到了徐元佐那个年纪,就会知道男生女生的情情爱爱都是骗人的。真正让两个人在一起和和美美,还是得靠“经历”。正因为有了两个人一同度过的美好时光,一起闯过的困顿窘境,夫妻两人方能融为一体。
段兴学回到家里,与姐姐商量婚事。段氏少失怙恃,新遭丧夫,只觉得天下在没有比她更悲惨的人了。若不是儿子尚且垂髫,弟弟虽然进了学,却还十分稚嫩,她真是恨不得随着夫君一起去了。
“早些也好,若是徐氏早些进门,我便能将乐儿托付给你们了。”段氏悲从中来,眼泪又止不住涌了出来。
段兴学手足无措:“姐姐怎能说这般绝情的话!”
段氏知道弟弟不善言辞,硬忍住泪,强笑道:“也是,姐姐还要看侄儿长大中状元呢。”
段兴学微微有些害羞,道:“姐姐,那你看什么日子好?徐家那边只敬琏说最好快些,他年里恐怕还要远行。”
“徐家其实是你妻弟掌家,他的意思自然就是徐家的意思。既然他说要快些,那就最近的一个吉日,本月廿九,会不会太匆忙了?”段氏虽然还在悲痛之中,但是弟弟的婚事也一直挂念着,不知翻了多少遍黄历,吉时吉日都背了下来。
段兴学道:“我先去与徐家说,看他们的意思吧。”
段氏道:“这事本该你自己抓紧些的。”
段兴学搔首道:“其实最近徐家也不好过。学校里有人风传,说是高相要清算徐党,徐氏子都被夺了官身,要发配戍边呢!”
段氏微微皱眉,道:“既然有这种说法,你更该快些迎娶人家过门啊。”
“啊?”段兴学懵懂道:“我怕给人添乱。”
段氏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人。除了读书,好歹也该懂点人情世故啊。原本就订了的亲事,岂能因为人家家境不顺就怠慢了?人家越是不顺,咱们就越该着紧上心,好叫人家安心。”
“哦哦,原来是这个意思。”段兴学连忙道:“我明白了。”
段氏叫弟弟宽坐。自己回到内屋里,打开平日里梳妆所用的镜匣,如今里面空荡荡地摆着一个金戒指。她取了戒指,回到外间,塞在弟弟手里:“这个戒指你拿去。”
“咱们不是下过聘礼了么?”段兴学一脸茫然。
段氏哭笑不得,道:“成亲时你就不花费了么?”
段兴学哦哦了两声,刚收在手里,突然想到姐姐恐怕手头也不宽裕,否则为何要他去当戒指?他连忙塞回给姐姐:“姐姐。这如何使得?我自会去筹措成亲用的银钱,哪能当你的首饰?”
段氏眼睛一瞪,道:“叫你拿便拿着,我日后还用得上么?”
段兴学正要说留给外甥媳妇的话,就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家中老仆在外报道:“太太,徐家茶姑娘来了,说是来送东西的。”
段氏将弟弟一推。结束了这场拉锯,对外头道:“请她进来说话。”
外头那老仆便去请茶茶进来。
段兴学拿着戒指。左右不知该如何处置。
段氏抿嘴道:“你先去吧,人家赶着派人过来,想来是有事的。”
段兴学这才哎哎告退。
不一时,茶茶提着个食盒进来,看起来颇有些分量。她见到段氏便福身行礼,说道:“当日我家佐哥儿尝了大娘子送的糕点。只道是再没吃过更好吃的了。这回从广东请了个厨子回来,最会做粤式点心,这不,命婢子送来给大娘子品评。”
段氏早就不记得还有给徐元佐送点心的事,而且左右都想不出来自己在何种情况下会给个没往来的年轻男子送点心。若不是她知道徐元佐年纪小。不用避嫌,否则光这几句话就可以把茶茶打出去了。
茶茶也没说详细,奉上食盒便站到了一边。
段氏道:“多谢你家佐哥儿。”她见茶茶站在一旁似乎还在等什么,猜道:“我这就把食盒腾出来。”
茶茶连忙道:“不,不用。奶奶且留着吧,千万不用还。婢子是想问一声,贵府上可定下了吉日?”
段氏这才明白过来,自责道:“是我糊涂了。正要告知贵府,看本月廿九是否妥当?”
茶茶算了算日子,道:“还有十二天……我这就回去报知我家佐哥儿,唔,还有老爷和太太。”
段氏笑道:“有劳了。”
茶茶得了准信,当即告辞。段氏也没留她,又要给赏钱,被茶茶婉言谢绝,只推说佐哥儿不许下人拿人赏钱。段氏便知道徐敬琏治家严谨,奴婢尚且如此,小姐可知,不由对尚未见面的弟媳妇更添了几分好感。
等茶茶走了,段氏方才打开食盒,准备取了糕点给儿子和弟弟吃用。食盒颇沉,她心中暗道:这得装得多满啊?及至盒盖挪开,把眼往里一瞅,不由倒吸了口气。只见里面放了四块粤式酥糕,并不惹眼,惹眼的倒是旁边那五块银饼。她取了一块,入手沉甸甸的,怕有二十多两。其他四块只大不小,加起来少说也有上百两了。
段氏这才知道,徐家名义上是来送糕点的,实则是怕段家手头紧,成亲时丢了面子,特意送来了银子。她本想退还给人家,可是自己家中情况也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丈夫做的是小官,又是个清廉自律的人,本就没什么积蓄,当初看病抓药就把家底掏空了。眼下家里连下人都养不起,只剩下一个老仆,那是在段家干了三十年的老家人,甘愿不领工钱也不舍得离去。
这些事都不是秘密,实在没必要逞强。看着尚不懂事的儿子,急需用钱娶亲的弟弟,她也不觉得自己能逞得起这个强。
段氏盖上食盒的盖子,仰头吸了口气,原本那种窒息的感觉仿佛被一股清风吹散,求死的心也去了几成。
路再难走,终究还是能走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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