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在这个时候!
“有没冤了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只希望你能记得伊伊的下场。”姐姐的叮咛又一次在小昭的耳边响起。
雪亮的刀锋,在距离梁铮的咽喉不到半寸的地方骤然凝固。
是啊,伊伊……
对于她们这些常年生活在黑暗中的杀手秘谍来说,伊伊是一个另类——因为她总是向往阳光,总是想和正常人一样生活在朗朗乾坤之下,总是不相信对于她们这样的人来说,阳光是太奢侈的东西……所以她才会被自己怂恿,最终叛逃,以致于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她是孙元化的女儿,所以她恨崇祯——因为是这个狗皇帝不分青红皂白地杀害了她的父亲;她也恨这个朝廷——因为父亲被冤锒铛入狱,满朝文武竟然没有一个人肯为他说话……
所以当初她才义无反顾地加入了白莲教。
可是真的入教之后,她才渐渐发现,事情完全不是自己形象的那样……
这些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不过是一班为了自己做皇帝而靠着装神弄鬼愚弄大众的神棍而已。
为了这样的“圣教”卖命根本不值得——这一点她比谁都看得清楚,可是她已经没办法脱身了,白莲教的教规极酷,对她们这些秘谍的监视极严,她根本找不到机会逃走……
可这种犹如地狱一般的生活,这种成天生活在阴暗里,时时刻刻如履薄冰的日子,那种每每午夜梦回,都会被“凌迟”、“点天灯”这样的酷刑惊出一身冷汗的日子,她是一天都不想再过下去了!
但她更清楚私自叛教的可行性和下场,所以她才怂恿伊伊叛逃,好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为自己的偷跑赢得机会。
没办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鲍勇反而因此加强了防范,以致她功败垂成!
直到今天,小昭已经彻底明白了,想要离开这种地狱般的生活,单靠自己是不行的,除非……
破灭圣教!
但她只是一个杀手,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必须借助外力。
而眼前这个人,他能灭了赫赫有名的鸡公山响马,能发明出“斜线战术”这种恐怖的战法,不是一样能灭的了鲍勇?
想到这里,小昭眼里的杀意悄然而逝,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陷人欲深幽邃。
※※※
李信回到房间的时候,苏子晴已然起身,还收拾好了行装。
“姑娘,你这是?”他蓦地怔住。
怎么这位姑娘这么急着要走?
“你来得正好,”苏子晴道,“小女子正要向公子辞行。”
“辞行?”
“我不能留下来。”苏子晴微微摇头,“否则一定会连累到你的。”
说完,那本就惨白如纸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整个人都在微微细喘,仿佛说这几句话就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
“姑娘这是说的哪里话,”李信再怔,“什么连累不连累……”
“我没骗你。”苏子晴道,“实话告诉你罢,我就是朝廷通缉多年的钦犯——大盗红娘子,我若是留在庄上,万一被人发现,公子也要落个窝藏钦犯的罪名。你与我有救命大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已是万分惭愧,又怎能……怎能牵连公子无辜受累?”
说完就往门口走去,不料才迈出两步,陡然间又是一阵眩晕,竟险些当场摔倒。
她本是习武之人,练的又是内家真气,原本百病难侵,不料这一回山寨被梁铮整个端了,辛苦经营的基业一夜之间化为乌有,一众追随自己的弟兄尽皆被对方锁拿,如今想救师兄更是难上加难……这骤逢大变,又淋了雨,终于一病如山。
李信见状,连忙上前扶她到床上重新躺下,弗然不悦道:“女侠这是说的哪里话来?难道你以为我李信是那贪生怕死之人么?”
苏子晴急道:“可是……”
话未说完,已被李信朗声打断:“俗话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李信既然救了人,就不怕担干系!”
他说到这里,又放缓了语气:“何况如今我既已知道姑娘是红娘子,就更不能让你就这么走了……”
“这是为什么?”苏子晴奇道。
李信朗声道:“红娘子行走江湖,除暴安良,劫富济贫,虽身在绿林,却是侠义为怀。在下素来极为仰慕。今日女侠有难,在下又怎能袖手旁观?再说你的病还没好,就这么出去,那不是白白送死么?”
一席话说得义正辞严,更掷地有声,只是苏子晴想了一想,却仍是微微摇头。
李信不禁急道:“怎么,难道女侠信不过我?”
“公子千万别误会。”苏子晴叹了口气,又喘了好一会儿,才解释道,“我只担心,今天的事将来传扬开了,你的日子可就难过了,恐怕那些官府中的人物,都要来找你的麻烦呢。”
“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李信正色道,“大丈夫行事,但求无愧于心,无憾于人,便是天下人都与我为难,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几句更是说得慷慨激昂,豪情万丈,听得苏子晴胸口一热,眼眶儿都有些红了,暗想:“此人虽是布衣书生,倒是我辈中人。”
正想着,只听李信又问道:“对了,刚刚只顾说话,却一直忘了问:你怎么会昏倒在树林里?”
这话直接戳到了苏子晴的痛处,顿时凤目喷火,咬牙切齿般地将自己和梁铮之间的恩恩怨怨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又道:
“此仇不报,我红娘子誓不为人!”
话音才落,却听“啪”地一声,苏子晴一惊,这才发现李信手中的茶杯不知何时已被他捏碎了,碎片割破了手掌,鲜血立刻渗了出来,他却恍然未觉,双拳紧握得指甲都要深深掐进肉里。
“公子,你……?”
“抱歉。听到奸恶之徒如此猖獗,一时没忍住。”李信这才惊醒过来,歉然地冲苏子晴笑笑,“姑娘如今有何打算?”
苏子晴轻轻地摇了摇头,水一般的双眸之中,剩下的只有一种近似迷茫的涣散。
当年赫赫有名的鸡公山响马,如今已是风流云散,李公子虽是仗义,但此处终非别人的家,难不成自己还能赖在人家家里一辈子?
可除了这里,自己又能往哪儿去?朝廷海捕,敢收留自己的人本就没几个,去投别处,又恐生见隙……难道天下之大,再无片瓦可供我苏子晴容身么?
想到伤心之处,两行清泪早已走珠般地滚落,蓦地又想到梁铮,自己和他仇深似海,但拿什么报仇?
拿什么去救回师兄?
梁铮如今进出都是护卫随行,前呼后拥,自己已被他两擒两纵,眼看着三月之期一天近似一天,难道只身去闯梁府么?拿什么对抗他那些犀利的火枪?
思前想后,却是总不得主意,蓦地里又是一阵天旋地转,险些再次晕了过去。
李信见她神色不对,正要再劝,不料门口又传来了轻微地剥啄之声,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什么事?”
“公子,老先生唤您。”门口的小厮毕恭毕敬地回答。
只是李信听到这里,眉头却是蹙得更深了……
爹又怎么了?
然而父亲见召,于情于理他都不能不去。别无他法,也只得歉然地冲着苏子晴一笑,道:“女侠快别想了,这事也不急这一时半会,你好好休息吧。”
说着,一边催她歇下,直到看着苏子晴睡熟,这才打帘子出门。
※※※
李府西屋。
李世清背着双手,脚步橐橐地在房间里摇着方步,一边紧张地思索着……
刚刚儿子出门的时候,他一时好奇就跟了过去,原本只是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能够引得他这么忤逆自己,可李世清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是红娘子!
而他更没有想到的是……红娘子并未知悉自己和彭展镇的密谋,也从未想过要对付自己,完全是自己多虑了。
不过这一来,也解释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
当初县衙秘牢,果然是他私纵红娘子,甚至天光楼那神秘的一幕,也和红娘子有关!
只要把这两件事报给州府,这私纵钦犯可是死罪,武大烈也保不下他,还怕梁铮不吃挂落?
自己的大仇终于有望得报了!
想到兴奋处,李世清忍不住就提起笔来,正想具秘状上呈州府衙门,却在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攸地顿住了笔。
证据呢?
物证是没有的,唯一的人证周老板又被梁铮下了封口令不敢言声,能出面指证的就剩下红娘子自己了……
可她是钦犯,你让她去州衙作证?那不是叫她自投罗网?她岂肯做这种傻事?而且自己还要靠她去对付鲍勇,眼下也不可能让她被官府逮住。
或者故技重施,伪造物证、人证?
可红娘子不是彭展镇,一向侠名在外,她会配合自己做这等构陷之事吗?
想到这里,他终于闷闷地放下笔来。
“爹,你找我。”
房门被再一次地推开,走进来的李信依然是一脸冷淡的模样,显然还没从方才的争吵中平复下来。
然而现在这一切对李世清来说,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我听你的小厮说……”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你这回救回来的那个女人,是红娘子?”
坏了!
李信蓦地心中一紧!
这是哪个烂了嘴的在爹面前乱嚼舌根……
父亲平时最讨厌自己救助穷困,结交三教九流,红娘子可是赫赫有名的绿林人物,朝廷钦犯!
一念及此,看到父亲平静的脸色,更是越看越觉得平静之下压抑着随时喷发的火山……
他倒不怕父亲冲自己发火,也不怕挨家法,可苏子晴眼下重病在身,若是父亲逼着她离开——或者更糟一点直接把人扭送衙门……这可如何是好?
李信顿时急得冷汗都出来了,然而事已至此,瞒是瞒不住的,所以他也唯有硬着头皮道:
“不错!”他一边说着,一边连忙又加了一句:“我知道您定要责怪我不该乱救女匪,但是爹……我是打定了主意帮她,你若是逼我把人送官……”
“你错了。”李世清缓缓地摇了摇头,一字一顿,“你非但不能把她送官,还要想尽一切办法治好她,无论花多少银子都行。”
“哈?”李信猛地扬起头,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非但如此,我还要你陪在她的身边,为她出谋划策,尽快获得她的信任。”
“这……”
这当然不是李世清突然良心发现,而是他有了个更好的主意:
既然红娘子从未想过要对付自己,那么不妨施恩于她,这个女人素来侠义自居,自然懂得感恩图报,那么自己就可以利用她除掉鲍勇、解了白莲教的魔咒。
反正他也看出来了,白莲教根本就是利用自己,压根没有帮忙报仇的心思。再这么下去,梁铮没斗倒,自己反要被白莲教拖死了。
至于梁铮……
反正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说红娘子和他仇深似海,根本不用多费功夫,自然会帮自己报了夺妻之恨。
至于事成之后……
“可是爹,”李信瞪大了难以置信的眼睛,“这……为什么……”
“怎么?”李世清乜斜着眼睛,不悦地盯着他,“你不乐意?那好,那我即刻着人报官。”
“不不不。”李信连忙否定,“我只是不明白,爹你这到底……”
“你别问了。她虽是匪,但也是女人,而且还是个落难的女人……”李世清眼现悲悯,“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何况红娘子不同于你那些狐朋狗友,她劫富济贫、盗亦有道,爹对她的为人也很是敬重……总之还是那句话——照顾好她,知道吗?”
“是,儿子明白了。”这一下意外之喜,从未见过父亲如此通情达理的李信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了下来。
所以他也并没有留意到,李世清在说着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时,那森然如刀的眼神,也没有留意到他清瘦的脸庞,在月色中竟白得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