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日,船到黑石渡,梁铮不便多做叨扰,便领了家将下船而去,不料刚过了巩县,没走多远就迷了路,拐入了一片荒滩之中。
极目望去,但见千溪百川,浩浩荡荡,曲曲折折,波涛如怒,河滩里满是着望不到边的河柳和没过头顶的野草,哨风在沙地上卷起黄漫漫的雾障高接云天,远近不见一个村庄。梁铮不禁叹道:
“古人常说: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先前读书的时候,总觉得这‘风簸天涯’未免夸张了些,如今看看果然不错。”
徐虎笑道:“少爷还真好兴致,岂不知这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最易孽生流寇,虽说咱们是不怕的,但到底也是宗麻烦事儿。”
说到流寇,梁铮登时想起了红娘子,仿佛她那寒光闪闪的短剑又晃到了自己的眼前,不免心中一凛,想了一想正要开口……
忽然!
一声响箭划破长空!
“难道真是红娘子来了?”梁铮暗吃一惊,即刻下令家将列队。
这一回徐虎带出梁府的家将都是经过青石坳一役的老兵,如今虽然变起仓促,却依然沉着冷静,迅速列出了两列横队,端着火枪,黑压压地枪口一溜儿地排开,个个神情肃然,严阵以待。
响箭过后,只听得人马喧腾,脚步、马蹄声杂沓一片,荒滩之上果然出现了一伙强人,呈一字漫散而开,但……
却不是向着他们奔来,反而向着前方跑去,瞬间又隐入了高高的嵩草之中。
这一回就是梁铮也不能不好奇了。
“咱们过去看看,注意别打草惊蛇。”他冲着家将们下令道。
线列悄无声息地掩了过去,刚走得几步,果然听到前方杏子林中里隐隐传来喊杀声和金铁交击之声,似是有人正在激斗。
梁铮悄悄走近一看,只见杏子林的空地中围着几辆驮车,十几个家仆、小厮各执长刀、棍棒和强人斗得不可开交。
只是家仆人少,懂得拳脚的也没几个,强人几个来回,顿时砍翻了一片,剩下的几个一看也支撑不了多久,却犹自死战不退,咬牙硬撑。
他们当中还有一辆香车,绣帘垂幔,车前一个鹅蛋脸,遍身绮罗的丫鬟死死地护着车厢,一支流矢穿过,直扑其中一个丫鬟面门而来,她顿时吓得闭上了眼睛,不料那箭却只是“扑”地一声钉在她的耳旁,跟着空气里便传来了强盗们压抑不住地猥亵调笑:
“小丫头,吓尿了没?要不要哥哥帮你换条裙子?”
那丫鬟听得如此低俗粗鄙之语,不禁气得涨红了脸,忍不住高声骂道:“你……你走开!我可警告你,待会儿官兵就到了!”
只不过这种程度的警告显然达不到恐吓的目的,反而激的强人们哈哈大笑,这个说“这小丫头够辣,够劲儿!”那个说“虽然脸蛋差了些,但这腰身……够味道!”一个满脸麻子的匪寇砍倒了一个家丁,提着血淋淋的大刀就走了上去:“那小姐自然是留大哥的,至于你嘛……”
他淫笑着伸手在那丫鬟下巴摸了一把:“跟我回去做老婆怎样?”
那丫鬟本能地就想一口痰就啐过去,可是扭头撇见对方手中滴着鲜血的快刀,又吓得脸色惨白,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但那副又恨又怕的样子却全都落在了强人们的眼中。
于是他们更加的兴奋了,“忽”地一下手起刀落,最后那个家丁也身首异处,颈中喷出一股血箭,身体软软歪倒。
梁铮看到这里,也不免暗暗皱眉:匪徒的凶残出乎他的意料,只是……
他又瞄了眼停在场中的马车。
外头已经闹到了这个份儿上,怎么马车里的人却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这一份镇定的功夫,也未免太出奇了吧?
正想着,只见那伙强人此时渐渐围到了马车四周,开始用目光像刀子一样“扒”着那丫鬟的衣裳。
那丫鬟看着越逼越近的贼众盗群,看着强人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还有那越来越淫邪的眼神,过去听过的那些女人落入山匪手中遭受种种非人折磨的事迹,霎时间全部涌上心头,下意识地就想跑,然而估计想到了身后车厢里的小姐,况且就算跑,估计也跑不过这些强盗,又旋即站住。这一下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忍不住别过头,绝望地恸哭了起来。
然而她这一扭头,却正好把自己的脸别到了梁铮这边。
“少爷,好像……是前几天和我们同船的那个丫鬟。”徐虎第一个反应了过来。
梁铮凝神一看,可不就是那位刁难过自己,要赶自己下船的鹅蛋脸、微雀斑丫鬟么?
看来车中的定然是那位好心的小姐了……
可她们怎么也在这里?还着了盗?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追究这个问题的时候,大家相识一场,人家总算对自己有恩,如何能够坐视不理?
梁铮伸出手,正要喝令家将们动手,不料就在这时,却听见马车里传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
“香云,我……我要死了……快喘不上气了……快给我拿九蕊桃珠丸来!”
声音很低、很轻,气若游丝,却有偏偏听得清清楚楚,仿佛极力压抑着巨大的痛苦。梁铮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看见本来围着马车的盗匪骤然一顿,竟是忽地一下散开了几步。
九蕊桃珠丸……
这不是专治鼠疫的药吗?
难道车里这位小姐竟然……
那丫鬟听到这里,本来已经万念俱灰的眼睛里登时亮出了神采奕奕的光芒,当场应了句:“好的,姑娘。我这就拿来!”
一句话说得众盗勃然变色!
鼠疫!
※※※
在古代,鼠疫可是人人闻之色变的瘟疫。
万历八年,大同府爆发鼠疫,尸骨遍地,哀鸣不绝。
史书载:“大同瘟疫大作,十室九病,传染者接踵而亡,数口之家,一染此疫,十有一二甚至阖门不起者”。
万历《山西通忘》卷26记载,潞安“是岁大疫,肿项善染,病者不敢问,死者不敢吊”。
崇祯六年,山西刘家村一个癞头得了鼠疫,短短三天之内全村人死了三分之二,官府无计可施,只得把全村人都封到一处,等人死绝了纵火焚村。
往事依然历历在目,那种惨状更是触目惊心!
何况如今的河南天灾频频……
要知道天灾之后是最容易发生瘟疫的……
想到这里,他们不由得又看了看眼前的丫鬟……
此刻对面那张长着些许雀斑的鹅蛋脸在他们的眼里,已然全成了鼠疫发时的征兆——那可不正是红疹么?
医书载:“大疫之将作,其家之鼠,无故自毙……病皆骤然而起,身上先坟起一小块,坚硬如石,颜色微红,扪之极痛,旋身热谵语,或逾日死,或即日死,诸医束手,不能处方。”
身上先坟起一小块,坚硬如石,颜色微红……
果然是鼠疫!
霎时间,犹如当头一盆冷水,满腔的欲火登时消了个干干净净。
这也难怪他们会这么想……
要知道在古代,瘟疫以鼠疫居多,对于鼠疫的症状大家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而且鼠疫一旦发作起来绝户灭村,令人不寒而栗。
一个似乎是头目的盗众左右看了看四面满载着货箱的马车,狠狠地咬了咬牙。
终归是保命要紧……
这些红货换得的银子,也够自己上几回窑子了。
“拿上箱子,咱们撤!”他冲着手下大声喊道。
只可惜此时就是想求财也已不可得了。
因为……
“杀!”
梁铮一声厉喝,伸手凌空虚按,一众家将登时杀出,“噼里啪啦”地劈头盖脑就是一阵排枪,那伙强盗措不及防,顿时撂倒了一片,剩下的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懵了圈,怔愣了片刻,这才反应了过来,连忙返身厮杀。
“第二排,射击!”
大手再挥,又是齐刷刷地枪焰闪灭,盗匪们趴下一地尸体。
这伙强人虽然凶恶,但毕竟只是流寇而已,短时间内大量的伤亡瞬间崩掉了士气,登时作鸟兽散,剩下的几个负隅顽抗之徒,哪里是梁铮手下这些关宁铁骑出身的家将对手?没几个回合就被换上刺刀的家将们一刀一个,全部了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