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卷轴之上分明写着十首七律,字如云霞,飘忽若天马行空,苍劲似蛟龙倒海,当是行书无疑。细细瞧来,第一首诗写道:
半生军师侍东汉,风雨沧桑历千年。一世痴情谁复问?轮回寻得十世缘。
莫说君无通天志,只是心中唯林泉。奈何人间帝王师,旷世奇才沦为仙。
诗的旁边是一幅小图,图中所画乃是一竿青竹。那青竹色碧叶青、竹节分明、刚劲异常。只是这首诗中所写与这青竹没有任何关系,思索了半晌,却也思索不透这其中含义。
不觉转看下首,下首诗道:
本是赤龙帝子裔,蛰居南阳隐华气。长安学得治国志,绿林铜马合为一。
宝剑锋从磨砺出,借得天地共发机。一朝登上天子座,笑制六合施仁义。
这首诗的旁边也画着一幅插图。这插图的内容却是一棵长了九穗的禾稻。却想这九穗的禾稻又是什么意思?当真非我所能了解。再看下一首,插图所画,是两把大刀,把把锋利无比,寒光四射。那诗写道:
宝刀暂藏何妨老?生死十年利未消。他日出鞘惊天地,见血封喉啖肉笑。
谁哂英雄成燕雀,鸿鹄高翔千里遥。万种悲欢尚识得,莫叹当初羽一飘。
这首诗却是简单。毕竟这插图所画就是诗中所写的大刀。说是这把刀尘封了十年,锋利如往,一朝出鞘,便可啖肉饮血,成就主人封侯拜相之愿。我呵呵一笑暗自忖道:终于有一首看得懂了。
接着下一首诗曰:
久从游学识英雄,杖策南来见略同。首建雄谋恢汉业,云台端合议元功。
功臣当有三十二,剑佩红蔼云台封。元侯第二人知否,二十八宿正相称。
这首诗旁边的插图是二十八颗闪耀的星星,东西南北四方各有七颗。东方七星中青龙角位置的角星尤为明亮。这颗星星的旁边似乎写着角木蛟三个楚篆。这首诗我是识得的,它是两首诗的合体,前四句是宋朝诗人徐钧所写《云台二十八将诗》中的邓禹;后四句则是化用的南宋诗人林同的《贤者之孝二百四十首邓禹》。原诗如此:功臣三十二,剑佩蔼云台。第一人知否,曾闻孝母来。如此看来,这两首诗均是写那位于云台二十八将之首的邓禹,传说邓禹是二十八星宿的角星角木蛟转世。想来此诗定也是如此!只是,邓禹功高第一,为何此诗却称其为第二呢?这口气未免大了一点儿。
再往下看,却见第五首诗写道:
佛本无心惹埃尘,常坐菩提寻善因。奈何三省本非我,木框岂能照自身?
日日蒲团数念珠,岁岁难悟是凡尘。一朝珠散人逝去,看透生死若烟云!
这首诗的旁边画的却是一个镶镜子用的四四方方的木框,只是不见了所镶的镜子。木框清新淡雅,显得简洁大方。只色泽有些灰暗,似雾布林间,气蒸湖面。
那第六首诗写道:
方家有女初挽髻,清纯秀雅笑倩兮。习文习理奇女子,可诗可赋才佳丽。
二八年华倾芳心,一生狼烟只随君。深山苦等十数载,缘来终结成连理。
这首诗的旁边画的是雪霁初晴,霞光普照的情景。但见那雪洁白无比、无有瑕疵。浮于茫茫尘世,覆于苍茫大地,大有掩盖一切丑恶之势。
第七首诗写道:
沉浮梦月遮光华,天仙碧玉出林家。千里寻爱途病逝,孟姜比拟岂可差?
奈何情缘未曾来,空留余恨夕阳匣。豫章鄱阳留一愿,来生再圆梦中话!
这首诗的旁边所画乃是一片树林,林中三个小孩儿玩耍的高兴万分,可爱异常。
第八首诗写道:
谁陪终老度春秋?双宿双飞哪堪求?惟愿一生青竹傲,甘入深宫锁骅骝。
铅华从此生寂寞,不负当年忠诚休。他日泪尽再相逢,已是生死两悠悠!
这首诗的旁边画的是一池春水如玉,池边萱草如茵,花色橙黄。虽是美景,却因夕阳惨淡,光影大不和谐,颇有些落寞的意味。
第九首诗写道:
忠贞如此亦堪怜,生死相随湘妃怨。本是人间奇女子,何事佳人向火然?
自古儿女多情长,心酸最痛数峰烟。若是昆阳战不起,千年佳话属谁传。
这首诗的旁边画着一缕淡烟,颜色泛紫、孤直如剑。只是烟云越高,色泽越淡,终止于无上天际与那素云一般,再无分别。似乎归于白云,又似逝于白云,令人瞧来模糊不定。
第十首诗道:
本为豫南一枝花,奈何战场随黄沙!狼烟战场几仗平,木兰自此多同家。
莫恨男子多情绝,一厢情愿空嗟讶。千古姻缘天注定,南追北逐也虚话。
这首诗的旁边画着一颗纯玉,色如奶浴、无有瑕疵。奈何玉坠虽好,穿缀玉坠的吊绳却是泛白的淡红,又有些腐朽,似乎一扯即断。瞧来,心中多少有些遗憾。
我抱着这几份卷轴仔仔细细的研究了半晌,却仅窥得一二,终不得其意。踱了几步,随手又从一份书简中拿出一张卷轴,这卷轴中也写有一诗一词。诗曰:
莫问我心已归谁,粒粒尘埃堕轮回。
一时巾帼成何事?白首千古共落晖。
词曰:《西江月》
姿替月容颜,月殿嫦娥临凡。
朱钗玉坠黛眉山,琴棋书画艺堪。
身怀奇才异艺,更将一心倾泛。
帝师从此倚栏杆,日与佳人赏玩。
读了数十遍,仍是不解。自持文学功底不错的我一时受尽打击,默然了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心有不甘地再去搜索其他书简,却再无甚卷轴。东翻西找了几个时辰,不知不觉日已高居中天。
吟雪上楼喊我吃饭,见我正在研究这些她本不应该见过的纸做的卷轴竟也不惊讶,只淡淡地说道:“雅尘师弟,别看了,休息一下,下楼用饭吧。”
我哦了一声,便拿着这三份卷轴下得楼去。进得亭内,见青竹子老先生与那洛紫烟正在笑谈。
但见洛紫烟朱唇轻启,那音如鹂鸣、脆若铜铃的话语传来。洛紫烟笑道:“师父,您说那举止轻浮的和尚竟还有这般才华?”
青竹子呵呵笑道:“何止何止,若非他才智过人,是个可造之材,师父又怎会无辜将他带进山林学那经天纬地之能?假以时日,他定能与我一般笑傲林泉。”
洛紫烟咯咯笑道:“师父未免太看得起他了,他一个顽劣的和尚怎能如师父这般……”话未说完,忽然见我拿着几支卷轴匆匆赶来,笑容一僵,白了我一眼扭过身去不再说话。刚见她还谈笑风生,见我来到竟立时闭口不言,瞧来不免心中悲凉。只我心有要事,未有在意,紧紧趋步过去师父身边,问道:“师父,这几幅卷轴中的诗词是何意义?我研究了半晌,仅看懂了一、二首而已。其余还望师父给予详尽的解说和阐释。”
洛紫烟虽说不与我说话,却也经不住好奇,偷偷地瞄了一眼,见那卷轴上是自己早已看了不知多少遍的谶言,微一冷笑,又别过头去。青竹子接过那三幅卷轴,打开看了一眼,呵呵笑道:“这不过是一些谶言,并不是什么诗,只是以诗的形式写就的而已!”
我不解的问道“谶言?”
青竹子默一颔首说道:“是的!这十几首谶言说的是十个人的命运。”
“命运?”
青竹子老先生拿着那份从《列子》中翻出的卷轴说道:“这卷轴中的一诗一词,与那十首谶言中的第一首所说的是同一个人。”又拿着另一张写有一诗一词的卷轴说道:“这卷轴中的一诗一词所写之人与那十首谶言中的第六首所写相同。其余八首,便是他们的八位亲友。那八位人物,男子个个立地顶天,豪气英雄;女子个个巾帼豪杰,须眉不让。都是人中龙凤、一等一的人儿!”
听青竹子的口气仿佛对他们佩服之至,一时好奇便问道:“那他们都是谁呢?”
“如果你非要问我这十个人是谁的话,我只能说是你的亲友!至于他们叫什么,却是万万不能说的。不过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些谶言所对应的人是谁,所以也无需遗憾。”
“有一天是哪一天?”
“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十年、二十年后的某一天!”
闻听此言,我又用计套话,却毫无结果,不觉有些郁闷。虽说现在的我已不再执着,却也经不住这赤裸裸的拒绝,于是吃过饭便又愤愤地上楼去了。青竹子看着我离去的身影哈哈大笑,只这笑容里有些悲伤。幽然的眼望着蔚蓝的天空,那阳光刺得眼睛恍惚。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场惨烈战争、听到了逝去的那些人的呐喊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牛斗。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停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杀尽暴莽兮觅个封侯!”
青竹子已经听到了三千军士雨中合唱,声冲云霄,音震九州!青竹子不自觉地跟着喊唱起来。这是明将戚继光所写的诗句,他仅改了两个字教给了那守城的一万将士。如今回想起来那情形,当真热血沸腾,豪气冲天。锣鼓震天、电闪雷鸣,他曾说过,那一场战争是他一生最为得意的战争,也是他一生最为愧疚的战争。唱着唱着,不觉泪光闪动,似欲落下。侍奉在身边的吟雪和紫嫣见一向乐观洒脱的师父竟然潸然欲泪,不免奇怪,更觉担心,同声问道:“师父,您怎么啦?”
青竹子自觉失态,慌忙拭去眼角泪痕,掩饰道:“没事,没事,阳光刺得眼睛有些生疼,不自禁留了些泪水。”
吟雪与紫烟虽知情况并非如此,但师父既无心说明,却也不敢多问,只好双双沉默立在身边。
思绪一旦打开,想禁住不去思想却是万万不能的。青竹子的思绪一经打开,就再也控制不住。他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却发现根本无法控制。那些鲜活的面容、熟悉的身影依然在脑海里一一闪现。
“我戎马倥偬,不求功名,但求天下黎民能够安享太平!贤弟需知: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终须阵上亡!而今我重镞逝去,却无怨无悔!你也莫要心悲!……”
“求佛寻根数十年,一朝珠散归西天。而今看透生与死,苍生还需苍生怜!”
“如今我夫死兄亡,在这世上也无他念,只求一死,望能与夫兄来世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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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刀立马的汉子,散尽佛珠的沙弥,抱尸自尽的女子……那一支支血泪模糊的身影,一句句心酸豪壮的言语萦绕心头,久久不散。青竹子到得此时再也无法自禁,低低痴道:各位兄长,各位将军,青竹子愧对于你们!奈何黎民苦寒,若救得苍生我青竹子只能如此!一时叹息连连,悲切万分。
吟雪、紫烟二人闻听此言言语悲切,声情并茂不免受到感染,一时面容惨淡,哀不自胜。众人伤心甚深,便任随那居于中天的炎日渐渐西斜,而后没入苍茫的远山之中,林中众鸟的鸣叫声,也因着三人的悲伤被笼上了一层浓厚的忧郁与苍凉。
在阁楼之上,我一心扑于之中,直到夕阳西下,光线暗淡,方觉得时光流转。起身耸了耸肩,找来火镰石,点燃一盏煤油灯继续苦读,又到腹中空洞,饥肠响如密鼓,方才下楼寻找食物。却见师父三人,神情哀切,郁郁寡欢。于是不解,问道:“师父,你们因何悲伤?”
青竹子睛珠一转略略苦笑,说道:“与你两位师姐闲谈,聊到往事,心生感慨,有些生情,算不得悲伤!”
吟雪虽不知师父想起了哪些往事,想师父如此寻找借口,定是不想让雅尘师弟担忧,便开口说道:“雅尘师弟,莫要担心,师父今日与我们闲谈,说到了一些旧事,心生悲悯,并无大事。”
我虽不信,却也无话可说,只是望着洛紫烟,想从她那里得到一点信息。却不料一天过去,她竟没有与我说一句话。如今也是眼望别处,面容冷淡。如此,我只好作罢,含混的答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此时,方吟雪见我自己下得楼来,忽然想起晚饭还未做,立时歉意一笑说道:“闲谈忘了时间,如今又到了晚饭的时辰,我们这就去做!”说着拉着洛紫烟向厨房跑去。
师父喊道:“今日晚饭,少做一点吧,我并不大饥!”
方吟雪娇声一应,便忙碌开来。我搬了一把竹椅,面对着师父坐下默等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