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黄浦江边泉林庄。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亭林先生这句话,算是说出了本候的心声!大明子民,皆有纳税之义务,这点,南雷先生请不必再言!”
亭林先生即顾炎武,苏州府昆山人,乃享誉天下的大儒,与黄宗羲齐名。当湖州官绅一体纳粮政策出台后,顾炎武在报纸上大加赞赏,并且旗帜鲜明地竖起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大旗。
而黄宗羲则不太赞同林纯鸿的激烈手段,担忧此举会将江南扰得一塌糊涂,遂前往上海,企图说服林纯鸿改用和风细雨的手段。
黄宗羲见林纯鸿语气坚决,不容置疑,并不退缩,继续劝谏道:“不才并不反对官绅一体纳粮,只是认为采用激烈的手段,后果难以意料!自去年开始,湖州的土地价格大幅度下降,江南各地,心忧土地前景,均有不同程度的下滑。土地价格的大起大落,势必扰乱粮食市场。更为可惧的是,多有工坊主拿土地作为抵押,找钱庄贷款,土地价格大幅度下滑,对工坊及钱庄都有极大的威胁!”
“不才曾观侯爷在南阳的土地改制,和风细雨,一点波澜都没兴起,对整个社会的冲击几近于零,侯爷何不借鉴南阳之策呢?”
黄宗羲侃侃而谈,直让林纯鸿刮目相看!黄宗羲逻辑严密,从提出论点,到论据论证,然后提出解决措施,一气呵成,稍稍整理一番,就是一篇犀利的政论文。
儒生从思辩学中吸取营养,其威力可见一斑!不过,黄宗羲到底还未脱离一般儒生夸张、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窠臼,并不难驳。
林纯鸿辩道:“江南的粮食早已不够,每年需从湖广调拨五百多万石粮食,只要湖广不出问题,江南的粮食市场就稳如泰山。江南的粮价,南雷先生不必担心。至于工坊及钱庄受到冲击,也不必担心。江南的工坊多如牛毛,受到冲击者少之又少,不到百分之一,也不必担心。至于钱庄,邦泰、源丰的份额在九成五以上,只要这两家不出问题,就无碍。”
“这……”
黄宗羲有点瞠目结舌。
林纯鸿继续说道:“再说,事易时移,南阳当初被贼寇荼毒,人口锐减三成,半数以上地主丧身,南阳的土地政策自然容易推行,采取缓和的手段效果更好……”
“还有……当初推行土地政策时,本候心里也没底,只得慎之又慎。现在,有了湖广、河南的经验摆在这里,底气更足。”
黄宗羲心里暗道:恐怕不是因为心里没底,而是因为荆州当初实力还不强,不敢搞得过于激烈!
这句话没有明说的必要,黄宗羲细思片刻,拱手道:“侯爷说得有理,让不才受教了。”
……
两人闲聊片刻,话题又转向了瞿式耜、张溥等人在虎丘大造声势,成立虎丘书堂一事。
瞿式耜、张溥的宣传词说得非常明白,就是学习经世济用之道。明眼人一眼就看出,瞿式耜、张溥有意将东林、复社的势力延伸至县太爷、县丞、主簿以下,与荆州抢夺司法、侦缉、税务等等实务权力。
黄宗羲担心林纯鸿又与东林、复社起冲突,遂问林纯鸿对虎丘书堂的看法。
林纯鸿大笑道:“江南的规矩是本候定的,只要大家按规矩行事,本候为何要反对?不仅不反对,本候还会竭力支持。还请南雷先生帮本候带句话,若是虎丘书堂先生不够,本候可派遣先生。”
黄宗羲心里高兴,感叹道:“侯爷胸襟,世人所不及。”
林纯鸿笑道:“华夏子民,都有包容之气度,非本候如此。如安南者,事事模仿我大明,却又学得不伦不类,是时候矫正一下了。让蛮夷沐浴华夏之文明,先生有何策?”
林纯鸿似乎在说史可法一帮人,又似乎特指安南,黄宗羲一头雾水。他联想到安南锦普一带日趋紧张的局势,不由得吃了一惊:恐怕安南又要爆发战争了!
草原上的战争刚刚结束,南边又要动兵,有没有过度使用力量之嫌?诸多羁绊之地,会不会给华夏文明带来灾祸?
黄宗羲不敢确定。
史可法、张溥、瞿式耜不得已之下,接受了林纯鸿改制的方案,这并不代表他们会放任林纯鸿侵蚀他们的权力,而是想尽一切办法抢夺先机,从林纯鸿虎口里夺食。
堵胤锡费尽心机琢磨林纯鸿的行事风格,终于得出一个结论:荆州一旦有新举措出台,必然在某地试点,试点成功后,方推广至其他地方。
也就是说,林纯鸿在湖州大张旗鼓地与乡绅们过意不去,恐怕要持续一段时间,看看效果如何,方才推广至江南其他地方。
瞿式耜兴奋不已,鼓动东林党、复社打一个时间差,让林纯鸿吃个闷亏。
这个建议得到了史可法、张溥的赞同,尤其是史可法,身为安庐巡抚,可供他操作的空间十分广阔。
史可法循规蹈矩,虽非救时之臣,但行政能力还不错,现在改制的详细方案已经摆在他眼前,他倒做得有板有眼,步步推进。
改制的第一步,就是组建弓兵,深入乡村基层,改变以往县级机构以下自治的传统。史可法从他亲自训练的安庐军中选取了部分识字、伶俐的士兵,作为弓兵队长进行培养。
可是,如何培养,何人来培养,这一下就难住了史可法。史可法出身书香门第,哪里懂什么稼轩之事?不得已之下,史可法将堵胤锡叫来商议。
堵胤锡有心做一番事业,早就暗暗地过行知书堂中的弓兵档案。弓兵档案中,要什么有什么,就连小乡绅的名字都查得到。堵胤锡受益匪浅,对弓兵如何做事早就有了腹案。
堵胤锡爽快地接过了培训弓兵队长的大任。堵胤锡精心挑选了几个村作为试点,自己每日跑动跑西,亲自加以指点,让弓兵队长们在实践中快速成长。这种办法非常有效,数月之后,弓兵队长们被洒向了安庆、庐州两府。
可是,当弓兵队长们利用老乡关系,组建了弓兵后,史可法又遇到了几乎难以解决的问题:没钱!
两府弓兵总计一万多人,每人按照一月一圆的标准,也是一万多圆!安庆和庐州两府,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
史可法叹息不止:以前看林纯鸿做事,只觉得轻松至极,现在亲手亲为,方知其中的难处,林纯鸿还真是天纵之才!
万般无奈,史可法求助于瞿式耜、张溥。瞿式耜、张溥深明大义,筹集了六万圆给史可法。
六万圆,四个月就要花完,也就是说,史可法必须在四个月内找到来钱的路子,方能在弓兵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史可法仿照湖州,开始拿关卡门税开刀。关卡门税背后,利益牵涉甚广,说不准就有知府大人、县太爷的利益纠缠在里面。整个官府一下子炸了锅,虽不至于明目张胆地反对史可法,但是阴奉阳违、消极怠工还是做得到的。
这直接导致史可法的政令难以出巡抚衙门。
史可法不为所动,命令弓兵强行取消关卡门税,然后仿照湖州设立理商局、税务局,对工商和税收进行正规化管理。
到了现在,史可法方才意识到,能胜任理商局和税务局工作的小吏屈指可数,压根就不能保证理商局和税务局的正常运转。
理商局、税务局就这么艰难,那以后的安防局、监察局等等一系列部门该怎么办?
史可法、堵胤锡想来想去,只得任由理商局和税务局保持半死不活的状态,两人亲自前往苏州和常熟,建议瞿式耜、张溥立即着手培养吏才!
瞿式耜、张溥认识到培养吏才的重要性,并上升至与林纯鸿抢夺权力的高度,这才有了虎丘书堂成立一事。
且说黄宗羲拜见林纯鸿后,便即离开上海,前往苏州虎丘。
黄宗羲进入虎丘书堂一看,发现书堂万事草创,一切都显得混乱不堪,既没有立规,也没有明确的办学理念,甚至连先生都没有几个。
黄宗羲摇头叹息:“心不正,剑则斜!不思教书育人,唯务争权夺利,焉能成事?”
黄宗羲见到瞿式耜、张溥后,申明林纯鸿有意派遣先生相助。
这正是瞿式耜、张溥最为头痛的事情。不过,瞿式耜和张溥没有一点高兴的意思,反而拼命琢磨林纯鸿包藏着什么祸心。
黄宗羲自从退出复社后,与瞿式耜、张溥的关系就比较尴尬,也无法将事情说透。更何况,即使将事情说透,瞿式耜和张溥也不愿意相信。
不过,黄宗羲乃大儒,见瞿式耜、张溥走偏了方向,临走之前,还是劝谏道:“林纯鸿擅长俗务,手下精通财计、律法、经济之道的人才不可胜数,这些事情,还是让林纯鸿去做比较好。两位是享誉士林的大才,做此等事,有点大材小用,还不如发挥自己的特长,砥砺品行、教书育人,将儒学发扬光大。”
瞿式耜、张溥本就对黄宗羲心存芥蒂,听了黄宗羲的话后,皆想当然地认为,黄宗羲已经投靠林纯鸿,现在正在给林纯鸿当说客。
因此,两人将黄宗羲的话当成了耳边风,甚至还拒绝了林纯鸿的好意,继续折腾他们的虎丘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