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的汽笛响起,又到了出站的时候了,一个中年男人用衬衫擦了擦脸,一口气冲进火车头。
他一天的劳动要从这里开始,给这座巨大的黑机器添煤,直到太阳落山。
车上运输着成吨的水泥钢铁还有补给品,一次次的运往城外的一个偏僻的车站。
让他奇怪的是,这几天的车里还多了些士兵,他们训练有素,看上去又黑又瘦,显然是吃过大苦的人。
“老何,休息一下吧,班长反正不在!”司务员人非常好,虽然所有人都要与这个现行资本家划清界限,但终于还是有个好人,给他一点温暖。
“好嘞!”他用衬衫又擦了擦脸,这是他在国外订做的服装,原本想用来作为正式场合礼服的衬里,不过现在却成为了他最后一件衣服。
煤灰已经掩盖了那衣服上的纹理,只能隐约见到一丝西式的风格。他海外留学多年,为了报效祖国毅然回国,不过家里的祖产已经化为国有。不过还好,他们得到了应由的补偿,而且家里人都有了自己的职位,何家作为这里的名门望族继续延续着自己的书香门第,包括他以内的十几个男人都找到了不错的岗位。
因为拥有建筑领域的毕业证书,他被分到了工程部,虽然没有了财富,告别富家子弟的背景,但他的人生第一次如此投入的工作着。在国外的岁月他无数次被外国人鄙夷,这种愤怒让他发自内心的要建设祖国,要让自己的民族腾飞。
不过他的好日子并不长久,1972年的风暴,将这个家族彻底摧毁。经营过多家货站公司,并且一家都是读书人,成为了最大的罪过,他们一家之中有二十人被发配边疆,十几人被逮捕入狱,而更恐怖的,还是那些无法无天的红卫兵。
早就一贫如洗的大院里还有些考究的家具,那一天他回到家,看到大门洞开,一伙人冲了进来,将他们的家具堆积在院子中央,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一个巨大的牌子,插在他父亲脖子上:腐化资本主义生活。
家具只是样式比较西化,但这一家人平时吃的甚至比不上普通人,不过事实并不重要,红卫兵们要做的只是让你屈服,配合他们演一出宏正大剧。
闹完之后,人们一哄而散,这群混蛋满意的走了,因为这家人非常友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是他第一次觉得遭受了奇耻大辱。他把父亲脖子上的牌子扯了下来,砸了个粉碎,结果就此闯下大祸。
罪名是不服从劳动人民的再教育,顽固的反动派。
一群流氓到你家里打砸抢,侮辱你之后,你如果反对侮辱,你就是顽固的反动派,这就是当时的逻辑。
于是他的公职被取缔,分配到火车站填炉子。
他一个文弱书生,拿着铅笔和尺子的手,现在操起铁锹,每天向炉子里送五千次煤粉,这就是那个时代对一个工程师的折磨。
他建设祖国的梦想化为泡影,因为祖国需要的不是建设,而是阶级斗争。他的知识只能化为泡影,伴随着煤灰一点点被炉子烧尽,而他的雄心壮志也随之一同化为灰烬。
但折磨并不止于此,看管他的班长是个专业军人,没有读过书,最讨厌的就是读书人,对于这个白净帅气的富家子弟就尤其厌恶,打骂呵斥是常有的事,甚至克扣他的饭食,这让他几次昏迷在车上险些造成事故。当然责任是他的,是他竟然失控昏倒导致国家遭受损失,所以他的惩罚期被无限期延长。
精神上和肉体上的双重折磨,让他苦不堪言,但他还有一丝希望,那就是他的妻子,还有他们的孩子。
这种精神支柱让他不断的适应着新生活,经过残酷的两年时间,他的手已经全是老茧,皮肤变的黝黑,煤灰嵌入皮肤里已经无法洗净。
班长也失去折磨他的兴趣,转而调戏一些新来的女职员。他才终于得到一些自由,甚至有了工资,可以给生产不久的妻子补充营养。
为了保住这份难得的薪水,他拼命的工作,因为他已经完全屈服于生活,只有不断的劳动能证明他已经被改造成功,不再是之前的走资派,就是一个平凡的劳苦大众。
“老何,班长找你!”车下的站务员对他也很客气,比较都相处很久,他有老实本分,自然得到大家的爱戴。
他不知道是福是祸,只见班长的办公室前站着几名卫兵,一阵寒意侵袭全身,让他非常害怕,但还是怯生生的走了进去。
“小何,你来了!”班长满脸堆笑,在班长身后站着他这辈子最大的贵人工程军区负责人郑云天。
那是一位高大挺拔相貌堂堂的军人,一股英武之气从远处直逼他的眼前。
原来,一个从远方而来的工程队继续工程设计人员,他们寻遍各地,除了文盲,就是只能写横幅的造反派,而那位折磨他至今的班长却无意间帮了他的大忙,将这名海外归来的建筑学高材生的资料透露出了。
“听说你是建筑学毕业的,对建筑设计很有研究!”对方直接了当,对于阶级敌人这已经够客气的了。
“是的,我是耶鲁大学建筑系毕业,还拥有地理系双学位。”他感觉找到了自己的知音,毫无保留的把自己的一切都告知过去。
“你设计过地下建筑吗,不是挖个坑,是一个可以供几万人生活的地下军事要塞!”对方的话非常直接,这让他感觉到一些压力。
“本地的地质,土质粘性大,非常适合地下作业,只要有足够的准备,应该不是问题。”他说的胸有成竹,而真相也是如此。
“跟我走吧,我马上给你的上级单位写报告,你今天晚上就和我一起出发。”对方的话让他欣喜若狂,几年来他的心一时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图纸,只要有机会重新设计建筑让他用任何东西换都可以。
“好!”他的手有些颤抖,双眼饱含热泪,但一个阴损的目光注视着他,正是他的班长。
待来人走后,班长给他泡了一杯茶,两人相互落座,这种前所未有的客气让他有点不适应。
“这是上个月别的站长送给我的,你尝尝,上等普尔,大领导才喝的到啊!”班长端起杯子先喝了一口,看上去极为享受。
他也端起杯子,一股清香扑鼻而来,这和他以往喝的苦水完全不同,但水还没到嘴边班长的话让他楞住了。
“你该怎么谢我?”那小人嘴脸暴露无遗,一双小眼搭配着唏嘘的胡茬让他感觉恶心。
“我每个月十五块工资,也没什么能报答您的,您等我以后有了新工作再好好报答您!”他学会了委曲求全,学会了低头做人,以为只有这样就能生存。
“我不缺钱,更不缺东西,你能搞到的破礼物我也不稀罕,我要的东西你可以给我,只看你愿不愿意,不然我一个电话,你还要继续挖煤灰。”那班长翘起二郎腿,敲诈勒索已经是他习以为常的工作,所有落在他手里的人都必须雁过拔毛,只是这一次,他要的东西非比寻常。
“上次给你送饭的婆娘和你什么关系,让她陪我喝喝茶。”班长的话如同一枚钢针刺入他的心脏,妻子上次心疼自己拖着生病的身体前来送饭,却不想被这龌蹉小人看上了,那所谓的喝茶也不过是供其淫乐而已。
愤怒,烧的他满眼喷火。
屈辱,让他的手开始握紧。
恐惧,让他开始思索接下来说的话。
汗水,从他的额头滴落,但他已经渐渐失去理智。
茶杯变成了武器,开水变成了武器,拳头变成了武器,所有的愤怒屈辱恐惧,都化为力量砸在了班长的脑袋里。
这几年来,每一次铲煤都在为他锻炼身体,他现在的胳膊一条条青筋暴起,孔武有力,那茶杯化为利器,砸的班长六神无主。
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用手套塞进那班长的嘴,双手齐下,将这猥琐的烂肉打的遍体鳞伤,嘴歪眼斜,每一拳都力道十足。仇恨让他的双手掐住脖子,指甲嵌入肉里,切开皮肤,肌肉,甚至气管。
鲜血,唾液,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流了出来,只剩下一个僵硬的躯体,他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复仇,门外的工作人员闻讯赶到,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一个老实巴交的读书人,活活掐死了班长,这个混世魔王死了!
所有的职工如同获救,他们过惯了被欺压的日子,一股说不出的轻松都不知道如何宣泄。
但巨大的恐惧接踵而至,这是杀人了!杀人了!
班长的狗腿子觉得自己失势纷纷躲藏起来,几个正义人士控制住场面,等待警察到来。
他呆坐在地上,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与人冲突,他不知道自己身上流着如此疯狂的血液,但只要想到妻子可能受辱,他就无法控制自己。
而就在人群一片沉默之际,那躯体竟然动了,然后一声嚎叫。
“好疼!!!”他哭喊起来:“何为仁我要你全家不得好死!我要你家破人亡!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