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依旧淅淅沥沥,已经三天了,下的有些沉闷,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长安城里的石榴树上,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透出了嫩绿的枝芽,无声的昭示着生命的顽强。
几只早归的燕子,低低的掠过惊蛰后的大地,嘴里衔着春泥,飞向了远处的屋檐。
暖春殿里,黄巢斜卧在龙榻上,低迷的眼神里,看不出任何神色,一旁的文案上,从前线传来的八百里加急,堆成了一座小山。
沙苑黄揆被沙坨军大败,两万军几乎全军覆没!
华州黄邺告急,感化军时薄已经兵临城下!
渭桥守将尚让送来密信,自东南,东北方向,有四路大军正秘密向长安方向靠拢,不知何意!
…………
殿梁上的漏壶里,水声滴答落下,叩击着黄巢有些烦闷的心,喝了一口御医传来的茶酒,黄巢努力的使自己平静了片刻,这才起身,在龙案旁坐下,翻阅起了那些告急文书。
这些文书,仿佛一道一道的紧箍咒,将黄巢一遍又一遍的禁锢在了恐惧之中。
最终,黄巢还是没能看完这些文书,揉了揉疼痛的脑子,黄巢起身,走到了殿外。
雨,已经停了,浑浊的气息,被春风拂的一干二净,黄巢并没有感到神情昂然,因为他看见,宰相赵璋等一干文臣,正跪在冷清的大理石地面上,如同眼前的天气,愈发显得死气沉沉。
“众位爱卿,可有事要奏!”
最前面,宰相赵璋向前跪了几步,低头道:“臣已闻那沙坨李克用正率军驻于沙苑,想必不久便要向长安杀来,皇上应早做决定才是!”
“李克用不是在半月前就攻下了沙苑吗?怎的现在还在此处?”
“回皇上,种种迹象表面,李克用是在等候其它各路大军,准备一举攻向长安!”
黄巢没有说话,而是将目光落在了远处的御花园中,这个时候,他在沉思,脑子里,只有一个人:李克用!
最后,他笑了,笑的有些自我安慰。
“那李克用好大喜功,绝对不是在等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厮定是在向李俨讨官做?传我旨意,各地驻军不得擅自应战,一月后,梁田陂与唐贼决一死战!”
黄巢话音刚落,只见台阶下已经闪出了一人,正是长安京兆尹王璠。
“臣受皇上大恩,一直不曾回报,此战,臣愿领军前往,以扬我大齐国威!”
黄巢闻言,立刻大喜道:“好!朕现在就命你为右前军先锋,先往华州,与黄邺汇合!”
华州,行军大营,华州刺史黄邺正坐在帅椅中,面前,黄揆来回的踱着步子,这让黄邺更加显得心神不宁。
面前,是一张已经发皱的白纸,上面赫然写着一首诗:贼头贼脑贼你妹,王者归时是正道。八月里来九月去,写尽世间不平事。
“三弟,你可看清,那人到底长的是何模样?”黄邺忍不住急躁的问道。
黄揆停住,使劲的挠着后脑勺,一脸难色道:“二哥真会说笑,那人蒙着脸,怎能看清?”
黄邺无奈的摇头,叹气,重新拿起纸条,突然,眼睛一亮道:“此处离渭桥只需半日功夫,不妨派人送去给尚将军瞧瞧,兴许能看出端倪,如何?”
黄揆也是心中大喜,随即唤来了门口的士兵,吩咐了又嘱咐,直到那匹马消失在了官道上,两人这才如释负重的松了口气。
尚让这几日有些很郁闷,自己送往长安的密信已经半个月了,却如石沉大海,直到京兆尹王璠率领着三万大军来到后,才将尚让心中的阴云扫去了一大半。
王璠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皇上已经决定一月后于梁田陂,和唐贼决一死战!
听到这个迟来的消息,尚让不禁激动的泪如雨下,终于是时候了!给兄长报仇的时候到了!
这时,随从来报,华州送来紧急文件,使者,尚让是认得的,不错,正是黄家老三身边的探子。
对于黄家老二的落败,尚让早就预料到了,那个平日里只会卖弄架势的电线杆,遇上李克用那样的虎狼之师,不吃败仗,简直太没天理了!
看到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尚让愤怒了:不是说送来的是加急文件吗?怎的却是一张擦腚纸!大胆黄邺,大敌当前,竟敢如此戏耍老子!
但是很快,尚让就看到了那张纸条上面有一首诗,确切的说,是一首打油诗,没有押韵,没有文采,以至于念到一半时,尚让自己也笑了。
贼头贼脑贼你妹,王者归时是正道。八月里来九月去,写尽世间不平事……
“贼……贼……贼……”尚让喃喃自语,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冲过去抓起纸条,最后傻傻的笑了。
原来这是一首藏头诗:贼王八写!
“贼王八?贼王八……”
这个名字,瞬间跃入脑海之中,竟是那么的熟悉,只是这几年的征战沙场,让尚让有些神经错乱,一时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群贤庄!璞州酒楼!那个让所有人心惊胆跳的长夜!劫狱!营救王仙芝……
想起来了,尚让终于想起来了,那个年轻人,言谈举止,穿着打扮怪异的年轻人,浪荡不羁,却又不乏机智狡诈的年轻人:杀猪娃贼王八!
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如今大敌当前,谁还会在意曾经的故人,带着好奇,尚让扯过了从华州来的使者。
搞清楚了问题,尚让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原来那个昔日的贼痞子,如今已经有人有势了!
尚让是在当天傍晚,将军中的事宜交给了王璠,打马出了军营,直奔长安而去。
夜色如墨,骏马如梭,尚让奔至城门下时,才不过半夜,此时,皇城内,黄巢刚躺下,值班的侍卫闯了进来。
“皇上,尚大将军回城了!”
黄巢抬头,一脸疑惑道:“大敌当前,那厮应在渭桥关守防才是,怎的回来作甚?传尚让觐见!”
君臣相见,早已没有了昔日的随和,尚让拱手而立,将那张纸条递了过去。
黄巢只是看了一眼,便看出了端倪,只是,并没有尚让想象中的那么惊喜,冷笑着问道:“可曾看清了?”
“黄将军败的匆忙,没有看清,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搭救黄将军的那伙人,即便不是贼王八,也定是与那贼厮有关!”
黄巢低头,沉思了片刻,继续道:“贼王八祖籍许州,如今那杨复光就率领着忠武军在沙苑,两年前,攻下长安之时,朕就派人去许州寻过,听说那厮投了蔡州秦宗权,不知道此人,是否便是我那四弟?”
尚让抬头,小心道:“不如待臣于夜里潜入沙苑,打听一番,皇上觉得如何?”
黄巢摆手,不屑道:“这等小事,何需如此大费周章,你且速速回关,朕意已决,一月后,御驾亲征!”
“皇上,万万不可,你乃一国之君,怎可御驾……”
“朕意已决,尚爱卿无需再劝,朕在这宫中,过得甚慌,也是该出去走走了!”
远处,天际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升起了一轮明月,只是在刚下完雨的夜色里,更加显得几分清冷,黄巢背着双手,遥望着远处,心里,早已思绪万千。
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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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在所有人的咒骂中,终于不舍的褪去。
春暖花开,百花争艳,五万盟军,是在三月初的一天,在李克用和王铎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的向西南的目的地行去:乾坑。
沙苑的胜利,使杨复光陷入了无际的黑暗,现在,整个盟军,成了李克用和王铎的枪,一把用来铸就辉煌的枪。
行军的前一天晚上,杨复光军营,王浩八人依次而坐,对面,杨复光一脸愁容,半个月的时间,沮丧,失望,让这个可怜的老头瞬间苍老了许多。
“众位将军,此番,本公公就不能看着你们陷阵杀敌了,这一仗,定是生死存亡之战,忠武军乃我大唐的希望,希望众位将军能够同心协力,莫要叫本公公失望!”
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有些颓废的大唐宦官,王浩竟然从心里,涌起了一阵感动和钦佩,一个太监,也能忧国忧民,体恤下属,这是何等的人格魅力!
“大人放心,只要有我在,我一定会完好无损的将忠武军交给大人!”王浩起身,一脸激动道,一旁,其余七人也是同时起身,表示对杨复光的承诺。
杨复光艰难的动了动身子,眼里,已是老泪纵横,哽咽道:“众位将军如此忠心,我杨复光死也瞑目了!”
所有的酒,都被拿了出来,这个夜晚,在酒海里,杨复光用自己的方式,为八千忠武军送行。
大军是在黎明时分,拔了营,等到李克用集结完毕,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跃了起来。
前军,李克用和王铎齐头并进,因为少了杨复光,两人更加谈的肆无忌惮。
后军,八千忠武军,一个个面沉如水,杨复光坐在颠簸的马上,嘴里,千言万语。
什么大家上阵时,多留点心眼……
什么夜里扎营时,要提防敌人夜袭……
什么李克用诡计多端,更加得要提防……
…………
从前军方向,传来了催速的号角声,道了一声大人请回,杨复光仿佛突然死去了一般,叮嘱声噶然而止,直至三军走出老远,王浩回头,只见朝阳下,杨复光正在抬手,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