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云飞自从当上政协委员后,开会的时间多了,工作也比以前忙了许多,他有很久都没见过金鹏。一日段云飞路过果子巷,忽听见有人叫段爷,他发现金鹏坐在一家小酒馆靠窗的位子上,正向他招手。
段云飞走进酒馆,因很久没见,想和金鹏聊聊。
金鹏喝酒的方式使段云飞大吃一惊,他要的是九分钱一两的劣质白酒,没有下酒菜,他把桌上免费提供的酱油、醋倒进碗里,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里面露出一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段云飞目瞪口呆地看着金鹏,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只见金鹏把鹅卵石放进酱油里泡了一下,然后用筷子夹出放进嘴里嘬一嘬咸味儿,就一口酒喝下,又把鹅卵石重新泡进碗里。
段云飞问:“金鹏啊,你怎么跟块石头干上啦,这是种新喝法呢,还是兜里没钱,买不起下酒菜?”
“不是月底了吗?没钱啦,离开支还有几天呢,先凑合着吧。”金鹏说着又咂巴起鹅卵石。
段云飞要了一瓶“剑南春”和几个凉菜,对金鹏说:“别咂巴你那石头了,我请你。”
金鹏没动筷子,他神色黯然地说:“段爷,我没脸吃您的,当年您在抗战光复后帮我摆平了汉奸的帽子,我还没来得及报答您。段爷,我对不住您,您坐了二十五年大牢回来,照理说我该帮帮您,可我无能啊,自个儿都混不好,我他妈能帮谁呀……。”金鹏说着眼圈都红了。
段云飞安慰道:“别这么说,我段云飞如今举目无亲,只有你这么一个故交,当年你两次救过我的命,是我欠你的情,不过我现在也没什么能力回报你,真的很惭愧,来,什么都不说了,咱们喝酒。”
金鹏喝下一杯“剑南春”,心情似乎好了起来,话也多了:“段爷,您还记得你师兄陈爷吧?头些日子我碰见他啦。”
“陈元龙,他还活着?”
“活着呢,就是活得不太好,也是坐了十年大牢,今年年初刚放出来。”
“怎么,他也坐牢了?不会吧,他可是个老革命呀。”
金鹏夹了一块猪耳朵放进嘴里:“解放后我就没怎么见过他,可也是,人家当了大官儿,谁搭理我一汉奸兼臭拉车的?陈爷先是公安分局的局长,到了‘文革’那年,陈爷已经是市局的副局长啦,照理说陈爷混到这份儿上不容易,可不知咋回事儿,六七年底陈爷被拿进大牢,一关就是十年,听说陈爷是叛徒又是日本特务、国民党特务,罪过大了去啦。”
“金鹏啊,你拣重要的说,他现在怎么样?你怎么看见他的?”
“头前日子我帮煤站拉蜂窝煤,不是要过冬了吗?家家都得存点儿煤生火取暖呀,煤站的人忙不过来,办事处就叫我们联社去帮忙送煤,我负责教子胡同那一片,陈爷被放出以后,上面说他的事儿还没完,不能分配工作,就暂时住在那儿,还真巧,陈爷住的那个院离当年夏岚小姐死的那院只隔了一堵墙,是上面分配的还是陈爷自个儿要求的我就不清楚了。那天我把煤往院门口一卸就打算走,我朝院里吼了一嗓子,谁要的煤?可自个儿看好了,回头丢了我可不负责。这时陈爷端着块木板搬煤来了,他把蜂窝煤一块块码在木板上,再从院门口端到他住的小屋里,弄得自个儿跟煤黑子似的,我瞅着他眼熟,一琢磨,哎哟我的妈呀,这不是陈爷嘛,他怎么住这儿来啦?我说陈爷,您还认得我吗?陈爷抬头看了看,一眼就认出了我,你是金鹏吧?您瞧瞧,记性真好,要么怎么说是当警察的呢。不像我,属耗子的,记吃不记打,什么事儿撂爪儿就忘。我说陈爷,您还记得你师兄段云飞段爷吗?他也出来啦,您想见见吗?陈爷说,哦,以后再说吧……。”
段云飞马上打断金鹏的话:“金鹏啊,你以后再看见我师兄陈元龙不要再提我的事,人家虽说也遭了难,可那都是共党内部的事,和我这种人性质不一样,我师兄也有自己的难处,我们应该体谅才是。”
两人走出酒馆时,金鹏说要送送段云飞,他用一块干净毯子铺在三轮车的平板上,请段云飞坐上,然后蹬起了三轮车:“段爷,您可能不知道,干我们这行的如今有了新称呼,叫板儿爷,我喜欢这称呼,好歹是爷呀,比原先叫我们臭拉车的强多了。”
金鹏熟练地在街上的车流中拐来拐去,犹如鱼儿入了大海一样自如。他今天心情似乎不错,酒量也见长,喝了半斤“剑南春”居然没醉,除了有些亢奋话多外,还不见失态,看来金鹏如今已经摘掉“酒腻子”的称号了,他正兴致勃勃地哼着一支小调:
桃叶儿那尖上尖,柳叶儿遮满了天儿。
在其位的你就明哎公,细听我来言哪,此事哎出在了京西蓝靛厂啊,蓝靛厂火器营儿有一个松老三。
提起了松老三,两口子卖大烟,一辈子无有儿,生了个女儿婵娟哪。
小妞哎年长一十六啊,起了个乳名儿,荷花万字叫大莲……
一辆公共汽车将要进站,慢慢靠向路边,一个年轻的女售票员从车窗里探出头喊道:“汽车进站了,请让一下……。”
金鹏似乎浑然不觉,继续哼着小曲儿慢悠悠地蹬着车,公共汽车被金鹏别得进不了站,女售票员拍打着车门喊:“嘿!说你哪,成心是不是?”
金鹏一脸坏笑地用手指着女售票员继续大声唱道:
大莲妹妹你慢点走,等我六哥哥……。
段云飞心说坏了,金鹏这混蛋故意扮出一脸的轻佻相,明摆着是在调戏妇女,这家伙怎么这样?好歹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简直是为老不尊。
金鹏果然惹出事儿来,公共汽车停住了,泼辣的女售票员冲下车来一把揪住金鹏嚷嚷道:“你这老家伙,耍什么流氓?”
男司机揪着金鹏的衣领吼道:“老流氓,今天你要不说清楚,我他妈揍你!”
汽车站上候车的人群一下子围了上来,北京人似乎有这个传统,对看热闹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段云飞感到很尴尬,他被夹在人群中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这时金鹏说话了,他和刚才挑逗女性时判若两人,先是照自己脸上扇了两巴掌骂道:“打你个老东西,让你喝点儿马尿就胡说八道,打你这臭嘴……。”金鹏向女售票员深深鞠了一躬,痛心疾首地检讨道:“大姑,大姑啊,我跟您赔不是啦,您别往心里去,您外甥我今天喝多啦,您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就是千万别生气,为我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大姑啊……”
围观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大笑,人们似乎还没见过如此滑稽的场面,一个头发花白、满脸褶子的老头儿不停地向一个年轻姑娘叫“大姑”,还口口声声称自己是“您外甥”,女售票员被文三儿一连串的“大姑”叫得面红耳赤,不知如何是好,男司机也悻悻地松开金鹏。
金鹏又不停地向男司机鞠躬:“大舅,大舅,外甥给您赔不是啦,您不打那是心疼外甥,回头外甥我自己打……。”
人们大笑不止,男司机和女售票员骂了一声:“神经病……”转身回到车上,汽车在一片哄笑声中开走了。
段云飞也被逗乐了,他看见金鹏还在不停地朝汽车离去的方向鞠躬,嘴里还在嘟囔着:“大舅,大姑,您走好,您走好……”金鹏直起腰,脸上露出坏笑,“走啦?嘿嘿!您玩去吧……段爷,您坐好,咱也走。”
段云飞埋怨道:“我说金鹏,你都这把岁数了,怎么没点儿正形?幸亏人家不和你计较,要是把你扭送到派出所,我看你怎么办?”
金鹏笑道:“段爷,我看出来了啦,您最近心情不太好,我闲着也是闲着,这不是逗您开开心嘛,人哪,有什么事儿别闷在心里,得自个儿找乐儿,甭管有多大难事儿,一乐心里就舒服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段云飞心中有些感动,他只拍拍金鹏的肩,什么也没有说。
两个月之后的一个傍晚,段云飞下班回宿舍。
他被释放后政府分配了一套独居室单元房,楼里的邻居身份都和段云飞差不多,不是前国民党县长就是前国军军官,大家都是从监狱里出来的,有这么一套住房已经很知足了。
段云飞发现金鹏坐在楼门前的台阶上,他把两手揣在破棉袄的袖子里,蜷缩着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段云飞连忙上前招呼:“哟,这不是金鹏吗?你怎么在这儿?”
金鹏站起来说:“段爷,我跟这儿候您半天了。”
段云飞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嘁,您这楼可有名儿,谁不知道这叫‘战犯楼’?”金鹏还是老样子,一开口就得罪人,净说些招人不待见的话。
段云飞苦笑道:“真要是战犯倒好喽,恐怕早特赦出来了,也用不着住这儿。金鹏啊,进去坐坐吧。”
“不进去了,我呆不住,就是想告诉您个信儿,是有关你师兄陈爷的。”
“陈元龙?他怎么了?”段云飞很奇怪。
“嗨,陈爷最近新搬了家,是个独门独院,昨儿个我从他院门口过,碰见看门儿的大老张,大老张原先也在联社,后来岁数大了,街道上照顾他,给他找了个看大门儿的活儿,就是陈爷家。”
段云飞催促道:“你说话能不能简短点儿,拣主要的说。”
“您别急呀,是这么回事儿,大老张说,金鹏啊,好久没见了,咱哥儿俩找个地方喝二两去,我说行啊,该你小子请客了,咱去铁门胡同南口小吃店喝去……”
段云飞打断他的话:“唉,你得把人急死,说了半天还不知你要说什么,我师弟陈元龙到底怎么啦?”
“哎哟,对不住您哪,我这嘴一说就收不住,咱说正题,大老张说,陈副局长明天上午要去西郊万安公墓,说是给以前的一个战友扫坟去,还打发司机去买花儿,我一琢磨,对了,陈爷肯定是去看夏岚小姐,我忘了跟您说,解放后陈爷给夏岚小姐在万安公墓弄了个坟,其实夏岚小姐什么也没留下来,早粉身碎骨了,这您知道,可陈爷那人太轴,他找了几件夏岚小姐穿过的衣服埋进坟里,每年夏岚小姐祭日都去扫坟,这不,明天又该去了。段爷,您可不知道,陈爷现在官复原职了,平时想找他可不容易,我琢磨着,你们老哥儿俩也该见个面儿了,怎么着您是他师哥不是。他一当副局长的,只要说句话,闹不好就给段爷您安排个一官半职的,您段爷可不是一般人,解放前就是中校长官了,总不能跟我似的,黄土都埋到嗓子眼儿了,不定哪天就听蛐蛐儿叫去啦……。”
段云飞终于听明白了,真难为金鹏了,他认为段云飞这样的人就该当官儿,至于当哪边的官儿并不重要,无论是国民党的还是共党的都行,只要段云飞向陈元龙低个头,说几句软话,陈爷兴许就帮这个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