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到让人无法忍受,大雪落下又融化,太阳升起又落下,寒冬的气息渐渐远离,西戎再无半点消息,齐逊之连同刘绪那十万大军也毫无消息。
安平的心情已经回归平静,但是每日一早还是会在前庭踱上几圈,似乎已经成为一种习惯。直到某日转到墙角边,看到一枝俏生生、鲜黄的嫩蕊迎风颤栗,才猛地感到慌张。
北国之地都已感受到了春意,他竟还没有消息。
砰的一声,大门猛地被撞开,安平的思绪也被打断,转头去看,正轮值守城的焦清奕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人,一身铠甲,血迹斑斑。
“陛下,庆之回来了!”
不等焦清奕禀报,她已快步上前,刚想出言询问,却见刘绪扑通一声跪在自己身前,头低垂,双肩在沾满了尘土的铠甲下轻轻颤抖着。
“陛下……”他声音沙哑地开口,竟带了一丝哭腔,顿时让安平心中划过一丝不祥之感。
“怎么了?”
“子都兄他……”
安平捏紧了手心,极力压着心里的烦躁:“说。”
“微臣率先遣部队先行赶到,当时子都兄正在与双九率领的残部作战,身上已经受了伤。见到援军到来,双九带人退入了魔鬼城。子都兄深知其中诡谲,便干脆下令从外推倒此城,好逼他们出来。原本一切进展顺利,但……”
他忍住突来的哽咽,继续道:“但某夜大风雪,双九竟忽然率军出来偷袭,我方将士无法适应这般天气,来不及应对,微臣也不慎落入敌手,子都兄赶来营救……被双九劫持着拖进了魔鬼城……”
刘绪的头抵在地上,双肩微抖,仿佛说起这件事时自己又经历了一遍。
萧靖和秦樽已经闻讯赶来,见状不禁都愣在当场,焦清奕眼眶泛红,别过脸默不作声。
安平眼睫轻颤,抿了抿唇:“然后呢?”声音竟然很平静,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刘绪抬头,眼中蓄满泪水,眼下青灰一片,战争让他这位京城贵公子落形容憔悴,可是再怎样,他也觉得自己有愧。而此时面对安平的脸,他更觉内疚。
他想起那晚齐逊之与他谈到安平时的神情,那时他还在等着此战结束回来与安平相会,可是现在……
想到这里,刘绪心中越发酸涩,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然后呢?”安平等不到回答,又问了一句,神情丝毫没有变化,仿佛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刘绪压下心里的思绪,跪直了身子:“然后微臣冒险率军入城,可惜只走了短短一程便发现路被堵死了,又照着子都兄先前的安排毁城,然而城池庞大,实在耗费时间,便先赶回来禀报……”
“所以子都已经被困在城中这么久了?”安平打断了他的话,直到此时声音才有些轻颤。
“微臣该死,有负陛下所托,若不是为了救微臣……”
“你没错。”安平微微俯身,抬手扶他起身,脸色发白,却还带着帝王该有的冷静和威仪:“好生休息一下,伤势也要及早处理,接下来的事情,朕来处理。”
刘绪越发愧疚,咬着牙关许久才点了一下头,秦樽见他伤势严重,陪同他离去了。
“皇叔,若是朕算得不错,边城此时应当共有士兵十五万?”
忽然听到安平发问,萧靖不禁愣了一下,快速地在心里计算了一遍,点头道:“十五万不到。”
安平点头,声音忽然冷了下来:“那好,集结所有兵力,即刻发往塔什城,给朕捣了这座城!”
萧靖当即大惊,拱手道:“陛下不可,作战毕竟是西戎来犯,而此举……只为捣毁一座无人古城便发兵十五万,恐会惹来非议,有穷兵黩武之嫌啊!”
焦清奕也赶紧劝阻:“陛下三思,若是担心子都兄,微臣愿领兵前往救援,就算西戎已经退出塔什城,追出祁连山外,也照样能找到他,只要他还……”他蓦然顿住,“活着”二字怎么也说不出口来,眼中晶莹,垂头不语。
“皇叔,去吧,时间紧迫。”安平像是没有听见他们的话,眼睛紧紧盯着敞开的院门,却根本没有看进去任何东西。
萧靖又想劝说,却见她转过头静静道:“要朕亲自去?”
他吃了一惊,连忙垂头抱拳:“微臣不敢。”
……
崇安二年的初春,梁国发兵十五万,只为捣毁一座空置了百余年的塔什城。消息一出,天下震惊。
朝堂里的大臣都已得到消息说梁国赢了,所以完全弄不懂安平陛下此举为何。想到过去她的种种“劣迹”,不禁又开始齐聚着去骚扰太上皇和太后娘娘了,甚至连一直潜心礼佛的太皇太后也差点被惊动。
崇德陛下虽然知道安平不会无缘无故地行事,但为其帝王德行着想,还是立即书信一封,让她早日班师回朝,莫要做出奇怪的举动考验他跟东德陛下的心脏了。
至于民间,版本就多了,最传奇的则是从边城传出来的。
最近京城的小茶摊前常能见到商旅模样的人神神叨叨地卖弄,说得头头是道。
说是西戎有个三王子,因为文武双全,颇受父王器重,加上母亲是汉人,便十分受兄弟排挤。于是其父死后,他便与其母一起被异母大哥迫害致死。但其实他根本没死,反而被部下保护着逃到了梁国。也不知怎么就跟咱们的陛下遇着了,一段感天动地的恋情就此产生。甚至连先前风流无比的陛下都专情起来,后来还为了他推了西戎王的求亲,所以才有了后来的那场大战。
可惜啊,随着战事结束,三王子的身份也暴露了,他与皇帝陛下站到了敌对面。皇帝大怒,追击其直至躲入塔什城。塔什城是什么地方啊?那是魔鬼城啊!皇帝陛下终究还是不忍心,又派人去寻他,谁知遍寻不得,不禁心中后悔起来,遂下令全军发往塔什城,要掘地三尺找出这位昔日情人啊……
说者摇头晃脑,声情并茂,听众感慨不断,不甚唏嘘。然而又有人想到一事,疑惑道:“那依你这么说,先前的驸马候选人刘公子和齐大公子算什么啊?”
“呃……”说的人不高兴了,最讨厌听故事挑刺的了!哼!
……
圆喜出去过几趟,边城里因为有陛下坐镇,传言还不算过分,不过他还是听说过一些。本来想告诉陛下,但一想男主角是双九就觉得来火,还是算了。何况陛下最近情绪不对劲,他也不敢去随便招惹。
安平其实还是很平静的,但就是这样的平静让圆喜觉得不安。以前遇上什么大事她不是一个笑脸就过了?现在却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几十岁,不是外表变化,而是内心。坐在那里时,稳妥的仿佛是一个历经沧桑的老者,再不是先前那个会动不动就随意说笑的安平陛下了。
春日的气息已经越来越明显,圆喜终于脱去了厚厚的冬装,步子也随之轻快起来。他托着一封信急匆匆地朝安平的书房走,远远地看到庭中一棵树春芽齐发,心里不禁也开始怀念起皇宫的御花园来。以前齐少师很喜欢流连于其间,如今也不知怎样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不禁有些沉重,在门口停住,望着那扇门好半晌才有勇气敲了敲:“陛下,太上皇派人送信来了。”
“送进来。”
听到安平的声音依旧平稳,他才松了口气,推门而入,门窗紧闭的室内有些昏暗,安平坐在桌后看书,神情怔忪,也不知在看什么。
圆喜小心翼翼地将信放在她面前,偷偷瞄了一眼,见她面前摊着一本兵书,翻开到某一页,其中竟夹了厚厚的一叠折在一起的宣纸。其中有两张已经被展开,摊在一旁,龙飞凤舞的字迹,密密麻麻的,并不是安平的字迹。他看不太明白,便干脆放弃了。
走到一边推开窗,他轻声道:“陛下,春光正好,还是敞开门窗透透气吧。”
“嗯。”安平淡淡地应了一声,视线已经离开那两张宣纸,取了信件来拆。
圆喜不敢再多话,只恭谨地站在一边伺候着。
“父皇母后希望朕早日回京了。”她叹了口气,闭着眼,手撑在桌面上捏了捏眉心,问他:“蜀王可有消息送到?”
圆喜有些为难地道:“陛下,王爷不是昨儿才送了消息来么?”
安平睁开眼,眼神有些茫然,又低头去看那一叠宣纸,却没有勇气再去展开看其中的内容了。
刚才刘绪还对她说,齐逊之最后的话是叫她跟以前一样先走。
以前以为他不愿让自己看到他狼狈的背影,所以每次他要走,她总是先疾步离开,现在怎么一样?
“陛下,那……该如何回复太上皇啊?”圆喜俯下身,边瞄她的神情边问。
安平又看了一眼那信,这已经是第三封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她已经拖了很久了。
“等蜀王下次消息到了再决定吧。”
圆喜躬身称是,见她气色似乎不太好,便又转移了话题:“陛下中午想吃些什么?奴才这就去准备。”
安平摇了摇头:“不用了,朕没什么胃口。”
“……”圆喜顿时哭丧了脸,陛下您别这样啊,看着太叫人揪心了。
萧靖这次的消息是由本人送来的。按照安平的授意,捣毁塔什城后,就在附近建西域卫所,将西戎挡在祁连山外,彻底断了他们进入中原的念头。而如今,卫所已经开始动工,他却空手而回。
安平站在前厅门口等他,一见到他的神情便心中了然了。
萧靖走近,想要安慰她,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刘绪和秦焦二人也赶了过来,见到他一人回来,顿时都面如死灰。
“陛下……”刘绪很想说些什么,他以为自己的嘴皮子已经在西戎军营磨的够利索了,可是此时此刻,始终无法说出半个字来。
“他一定还活着。”安平忽然十分笃定的说了一句,让几人都愣了愣。
说不清什么情绪,心里只是有一处空了,却还不至于坍塌。
她还记得他的承诺,这条命是她的,没有她的允许,他不能死。他也说过他一直都在,会与她并肩携手,去哪儿都会陪着。甚至京中还有一座宫殿在等着他,他怎能就此死去?绝对不会!
安平霍然转身,大步朝后院走:“留下人马继续找人,圆喜,准备一下,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