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安元年的冬季,塞北边城,纠缠近百年的梁国和西戎再次狭路相逢。
西戎在边城外三十里扎营,尚未开战,安平忽然下令撤去军营,所有将士进入边城,一副退避三舍的模样。
此番举动坐实了萧靖领兵叛走青海之举,西戎王金珏大为振奋,立即命令全军开进城下。而这次,刘绪率领的部队被安排到了后方。
说到底他还是不放心啊。
边城毕竟年久了,城楼虽然加高过,被风沙侵蚀的墙根处还是能看出厚重的历史。楼头的建筑在塞北风沙下褪去了当初的鲜艳,有的木柱都剥了漆,只剩下最朴实的姿态,飞檐指天,气势却是不减当年。
秦樽和焦清奕守在楼头观望,每次遇到西戎军来叫骂,就缩脖子回去了。偶尔傲气的回一两句,声音也哆哆嗦嗦,完全没底气。
金珏听了禀报后哈哈大笑,招来刘绪询问:“那城楼上的二人是何人,你可认得?”
刘绪不屑道:“当初还与末将在国子监一起读过几年书,两个文弱书生而已,哪里能做武将?只怕梁帝手下没人了吧!”
他的伤势已经大好,说出的话中气十足,加上刻意摆出的态度,顿时让金珏大为愉悦:“难怪先前主动出城驻扎,现在又退回去了,原来是蜀中无大将啊,哈哈哈……”
此言一出,四周西戎诸位将领纷纷嘲笑起来,刺耳的笑声一阵又一阵。刘绪也笑,笑到最后就成了冷笑。
都说西戎狡猾,他们还真以为别人都是直肠子了。夜郎自大,飞扬跋扈,既看不起女子,又看不起梁军,也活该几百年来偏安一隅。
腹诽虽多,面上还要表现出跟西戎将士一样的得意。这段时间的锻炼,倒把他一个老实人的嘴巴给练的油多了,一个劲地给金珏灌迷魂汤:“大王,看梁帝这般退缩,此战必胜啊,不如我们这就攻过去,末将愿打头阵,为大王拿下入关的第一城!”
金珏的脑子可比不上手段,被捧得老高还心花怒放,一边其他将军见到他高兴,便也如法炮制,好话不断,尤其是以乌图为首的几个将领,更是说得天花乱坠,于是他一颗心已经飞了起来,直飞到梁都的金銮殿里去了。
刘绪对此留了心,这段时间他一直注意观察着乌图等人。在他眼里,西戎军营有些不对劲,似乎有两股势力……
金珏终是按捺不住了,过了半月,一直叫阵得不到回应,便下令强行攻城。不过刘绪仍然被排在了后面,且没有命令不许发兵。
日头正好,是个大晴天。历经沧桑的百年城楼巍然屹立,再一次作为屏障不屈不挠地横亘在强敌之前。
城下乌压压的一片西戎士兵,像是汪在一起的泥沼。阳光照在每个人手中的弯刀上,反射出慑人的寒光。为首的是手执长矛的步兵,骑兵在中间,马匹在身下不安的嘶鸣刨地,最后才是金珏坐镇的指挥。他端坐马上,豹子一般的眼神远远地盯着楼头,仿佛已经预见了梁帝出城投降的结局,嘴角始终噙着一抹得意的笑意。
合作者应该到青海了,正好蜀王也在那儿,两方会合,杀往这里,前后夹击,会赢得更加轻而易举。反之蜀王并无诚意,那么他被合作者牵制,也无法回来救援,怎么看都是自己这边有利啊。
仔细地回味了一番,他越发觉得胜券在握,挥了一下手,立即有将领上前用汉话叫骂去了。
城楼很快就出现了人影,仍然是秦樽和焦清奕。金珏一看就知道他们又要做缩头乌龟了,不耐烦地下令攻城门,却忽听城门轰隆一声,竟自己缓缓开启了。
这一下来的突然,西戎将士全都愣了一下,而这一瞬间,城里迅速地涌出了许多梁军,为首的几个领兵的副将都在边城守了多年,彼此交战多次,很多西戎士兵对他们并不陌生。金珏一见,狠狠地甩了一下马鞭,用西戎话骂道:“这些混蛋,现在知道出现了!”
有急着出头的副将见到梁军人数不多,立即向他主动请缨。他大手一挥,准了。
梁军的确人少,与西戎军相比,简直如同汪洋面前的一条小河。甚至在对方将领带人攻来的一刻,这支河流便猛然朝两边散开,慌不择路一般逃窜而去。
西戎将领见状更是得意,曾经屡次阻挡了他们好事的几个梁军将领都成了过街老鼠,再没有了当初直扑过来的气势,竟连交锋也不曾便开始躲避,看来梁帝果然是外强中干了。于是当即拍马领着骑兵追了过去。
一时间西戎军士气高涨,高呼不断。金珏忍不住抚掌大笑,乌图在他面前及时地陪笑恭维:“大王,我们西戎最擅长打快战,看来这次更快,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要得手了。”
作为马背上的民族,西戎的确是擅长打快战,迅速的来袭,又迅速的撤离,所以也造成了百年来跟梁国“藕断丝连”的关系。这次金珏本来是做了长期作战的打算的,现在见这情形似乎是用不着了,自然大为愉悦,听了乌图的话,更是高兴,连声呼着战胜后要重赏诸人。
远远在后方观望的刘绪眉头微皱,心里有些担忧,就连他也弄不清虚实了。一边的副将小声问他:“刘参将,刚才这情形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只怕边城难保了啊,咱们何时动手?”
“不急。”刘绪抬了一下手臂,阻断了几人心底隐隐生出的冒进:“临行前蜀王有交代,陛下亲自现身之时便是吾等动手之时。”
另外一人小声道:“陛下毕竟九五之尊,怎会亲自现身?在城中坐镇已是隆恩浩荡了。”
“无论如何,按计划行事,若是这点耐心都没有,之前的忍耐岂不都白费了?”
听他这么说,将领们才算彻底平静下来。他们也是心急,刚才去追击梁军的是西戎引以为傲的骑兵,那些将领都是他们相互扶持、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怎会不担心?何况他们也是实在忧虑此战结果。
这一番追击直到夕阳下山也没有结束,梁军只是一味的逃窜,越来越散,因为人数本就少,极易隐藏,反而更难追踪,反倒让西戎骑兵被拖得人困马乏。金珏失了耐心,干脆下令乌图等人带着剩下的部队全力攻城,甚至让人传话后方的刘绪也做好应援准备。
暮色降临,墨蓝色的天幕越压越低,夕阳泛着血红的光亮,照在古朴的城墙上,有种凄凉的庄重。
西戎士兵分作两队,前方一队扛着巨大的攻城木去撞击城门,后方的一队则搭弓射箭,直指楼头守兵。
等待许久的步兵不耐地挥着弯刀,恨不得立即就冲过去。
那个有着肥沃田地,有着如花美人,有着金银珠宝的美好国度,即将在杀戮中投进他们的怀抱,怎能不兴奋?
城楼上的秦焦二人终于开始迎战,巨大的滚石落下,像是冰雹。无数的西戎士兵头脑开花,鲜血四溅,肢体破碎,生命凋零的迅速而突兀,没有预兆。
前一刻还在狂嚎着撞门的士兵,下一刻便被石块砸成了肉泥。然而鲜血让人疯狂,嗜血的杀意不可遏制地恣意疯长,下一刻,便又有人冲了上去,近乎麻木地接替了死者的位置,继续撞击城门。
眼前像是蒙上了层血雾,理智崩溃,良知摒除,这就是战争的本质。
累无数血肉之躯,筑无上欲望高塔。
秦焦二人都是第一次应战,西戎士兵的疯狂让他们震惊,甚至连脸色都有些发白。那些混乱的如同蝼蚁一般的人群像潮水一般涌了过来,褪去时留下的却是血红和一地残肢断臂……
越有力的反抗,便会面临越疯狂的征服。
巨大的云梯车被推了过来,梯顶端的抓钩勾住了城楼边缘,挥着弯刀的西戎兵像一只只猴子往上攀登。梁兵急忙来掀,却有无数的箭矢扑面而来,不管不顾的姿态让梁兵和西戎兵都无法幸免,纷纷像是断了线的纸鸢,飘摇着跌落下去,惨烈的呼喊碎裂在风里。
秦樽忍无可忍,眼睛血红一片,狠狠地瞪着下方的敌军,恨不得跳下去近身相搏。焦清奕看出他情绪的波动,好言宽慰了几句。一转头,身后有传令兵快步上前,冲他抱了一下拳,禀报道:“二位将军,陛下有旨,无论如何要抵挡过今夜,到明日寅时,全军退下城楼,不得有误。”
秦樽猛然转身瞪着他:“退下城楼?难不成看着西戎攻城坐视不理?”
焦清奕连忙展臂挡在他胸前,冲传令兵笑了一下:“陛下究竟何意?”
传令兵道:“陛下已经有了安排,明日寅时全军退下城楼,不得抗旨。”他的声音一贯平稳,在这哀嚎不断的战场丝毫不受影响。这是个看惯了生死,只知使命的士兵……
与此同时,整个边城百姓惶惶不安着。过往西戎来犯从未这般激烈过,听闻这次倾尽全力,是要一举拿下在边城坐镇的皇帝陛下。
百姓心中没什么大理想,关注的无非是生存。外面喊杀震天,皇帝陛下一介女流,真的能抵挡得住么?
质疑之声安平是听不见的,她此时正站在暂居的行馆门口,仔细地听着城外的响动。猖狂的西戎语言在风里回荡,她眯着眼睛仔细地记下。
所有的耻辱和践踏,很快就会被讨回!
转身沿着回廊朝后院走,此时竟连便于行动的胡服也觉得碍事,是时候该换上戎装了。
似乎是摄于她无形间透出的威势,圆喜只远远地跟着,不敢近前。
夜幕终于降临,院中掌了烛火。安平在房中稍事休息之后,梳洗用饭,换上铠甲,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准备。
换好戎装,她忽然想起什么,打开房门吩咐了圆喜一声,然后朝齐逊之住的院子走去。
门推开,他正端坐在桌边,不过再不是悠闲地拿着书卷,而是正在擦拭着一柄长枪,桌上搁着一盏灯,将枪头照的银光闪烁。见安平一身戎甲地走了进来,他稍稍一怔,继而露出极为欣赏的表情,点头笑道:“陛下英姿飒爽,真乃女中豪杰。”
安平还因那日的事有些愧疚,笑了笑,避开了他的目光,视线落在他手中的长枪上:“朕记得你擅长的是箭术。”
“非也,”他垂眼低笑,继续轻轻重复着擦拭的动作:“微臣其实擅长枪术,练箭术只是为了当初能陪陛下罢了。”
“……”
周遭忽然沉寂下来,齐逊之感到异常,刚要抬头去看,面前已有人俯身搂住了他的脖子,脸颊蹭着他的鬓角。他立即张开双臂,生怕枪头伤了她。
“陛下?”
“子都,等此战结束,等结束……”
安平低低的呢喃,有头无尾的承诺。
齐逊之的眼神柔和下来,单手揽住她,轻轻“嗯”了一声。
耳鬓厮磨,半晌,安平才稍稍退开些,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放在桌上,缓缓推到他面前:“待会儿圆喜会为你送铠甲过来,明日,与朕并肩作战。”
室内的空气仿佛停滞了一瞬,混着讶然和惊喜,最终又凝滞为平静。
只有彼此信任,才能并肩不离。
她垂在身侧的手被牵住,齐逊之抬眼看她,轻轻点头,声音低柔地在她心底镌刻下烙印:“我一直都在的。”
无论朝堂阴谋,还是战场明战,从背后走到身边,只是换了个位置罢了。但是有你的地方,我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