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身受重伤的睁眼瞎,长乐很是心安理得的接受了花皈依的全方位照料。
只是,在花皈依给她身上换药缠绷带的时候,饶是她脸皮厚比城墙,也还是忍不住脸红了。
只是这小女儿姿态落到花皈依眼中,换来的却只能是冷嘲热讽:“你昏迷时我早就把你脱光摸光看光了,你现在脸红,不觉得有点迟了吗?”
长乐瞬间恼羞成怒,摸黑爬起来,忍痛把花皈依海扁一顿。
当然,她忍耐的不是心痛,而是自己身上的伤痛。
花皈依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瞪着被气的通红的眼睛,如果不是看到这小皇帝身上有伤,他定然要化身野兽冲上去,把她啃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打完人的长乐挺尸般躺在地上,叹息一声:“花儿爷,你带了多少食物?”
花皈依横眉竖目:“怎么,白吃白喝了三天,终于担心起食物来了。”
长乐抬手遮住眼睛,声音低哑:“花儿爷,你带着药,先下山吧。”
花皈依冷笑一声:“怎么,感觉自己的眼睛快好了,打算过河拆桥?”
长乐从地上坐起来,脸色难看:“花皈依,你不就救了我一条命吗,何必整日阴阳怪气的,你真以为我稀罕你啊。”
“独孤长乐,你以为我真想救你吗?我巴不得你被蛟蛇吃的一干二净,尸骨无存。那样,那样……”我也就不必再牵肠挂肚,不必再爱恨两难,不必为你……
花皈依冷哼一声,长乐看不到,只能听到他渐去渐远的脚步声,直到再也听不到声音。
漆黑的视野,天是亮的,雪是白的,长乐抱膝坐在地上,安静的沉默着,却流下眼泪来。
她是眼瞎了,但不代表心也瞎了,花皈依匆忙上山来找自己,不可能带多少食物的,而今,两人已经在这里停留了三天,花皈依一直给她馒头,她却没见花皈依自己吃半点。
这样下去,不是自己的眼睛伤没养好,两个人都困死饿死在这里,就是花皈依死了,自己却活了下去。
虽然花皈依嘴巴恶毒性子恶劣,在长乐眼中或许还没有芸豆橙子来的重要,但,上官敏玉还等在山下,上官敏玉需要他把药带回去。
拖拖拉拉的脚步声传来,花皈依几步上前,咬牙切齿的踢了长乐的小腿儿两脚:“怎么,刚才不是还嘴硬发狠的吗?现代哭什么。”
长乐抿了把眼泪,恶声恶气:“你又回来干什么,我烦你,滚得远远的。”
花皈依弯腰,伸出一只手拉扯长乐一侧的脸颊,仔细的打量那张还带着泪痕的小脸,轻笑道:“我不过就出了这么一小会儿,你哭什么?不会真以为,我要丢下你不管了吧?”
长乐抿着双唇,不肯说话。
“我若是真的能丢下你,当初,又何必冒险上来找你。”似悲似叹的语气,一点都不像那个乖僻嚣张狠厉的花皈依。
长乐抬起头,眨着漆黑明亮的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你上山,不就是为了神龙血灵,现在拿到了,不赶紧下山,留在这里等着被饿死吗?”
花皈依冷笑一声:“哼,妃子忧天。”
长乐满额头黑线:“是杞人忧天,杞人忧天。花儿爷,你不会连《列子》都没看过吧?”
花皈依瞬间恼羞成怒,用力的捏着长乐的脸颊转了一圈,干净的脸阴沉下来,带出一丝狠厉:“再多嘴,信不信我割下你的舌头来。”
长乐吐了吐舌头,摇头晃脑的道:“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食者。”
说完这句刚想讽刺花皈依几句,却被花皈依抢了先:
“杞人忧天,庸人自扰,说的不就是你吗?外面明明摆着那么一大堆食物,竟然还怕饿死在这里。”
花皈依把从外面带回来的蛇肉用剑穿成一串,放在火上嗤嗤的烤了起来。
浓浓的香味在洞内回荡,长乐抽了抽鼻子,顺着香味爬到了火堆旁。
别看眼睛看不见了,那鼻子却是灵敏的很,伸长了脖子往蛇肉上靠,差点连她自己都给烤了。
多亏花皈依眼疾手快,又把长乐给拉了出来,只是滑下肩膀的两绺头发,仍旧散发着焦味。
拉着长乐坐在自己身旁,花皈依咬牙切齿:“你还能不能再出息点。”
长乐这见到蛇肉的亲近模样,实在是让人汗颜,早知如此,他当初就不该把她从雪里挖出来,让她直接跟蛇肉合葬算了。
“嘿嘿!”长乐丝毫不将花皈依的冷言冷语放到眼里,拉着花皈依的衣袖讨好道:“花儿爷,你这是烤的什么呀,好香。”
“蛇肉!”花皈依头也不抬,转了一下剑,继续烤。
长乐咽了口口水,建议道:“这蛇肉不仅可以烤着吃,还可以做蛇羹,皮包肉嫩,味道鲜美。”
伴着这句话,长乐又狠狠的咽了几口口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已经好几年不知肉味了呀。
花皈依撩眸看向长乐,笑得比外面的雪地还要阴冷:“你有盐?”
长乐瞬间闭嘴,狗腿道:“烤的蛇肉最香,最好吃。”
火上的蛇肉很快就烤了个色香味俱全,长乐嗅着鼻子就差往花皈依怀里钻,如果不是因为看不到,估计此刻早就自己动手抢了。
花皈依吹了吹滚烫的蛇肉,又看了看嘴角挂着一串口水的小皇帝,转身从包袱里拿出一块风干成石头的馒头,好心的塞到了长乐手中,安慰道:“乖,快吃吧!”
长乐双手捧着馒头歪了歪脑袋:“烤肉呢?我就这馒头吃。”
花皈依又呼呼吹了几下还有些烫的蛇肉,小心的咬了一口细嚼慢咽:“嗯,外酥里嫩,皮薄肉香,果然是人间极品。”
长乐一手捏着馒头,小心翼翼的伸出另一只手,可怜巴巴的道:“我的蛇肉呢?”
花皈依把剑上的肉串都剥下来,把剑塞到长乐手中:“你的剑。”
长乐一手拿着馒头,一手拿着剑,满是愤怒的道:“我也要吃肉!”
花皈依冷哼一声:“你整日什么都不干,还吃我的喝我的,有什么资格挑食?去,一边啃你的馒头去,别烦我。”
长乐抿着唇,不肯罢休。
花皈依阴笑:“小皇帝,你知道这蛇肉是哪儿来的吗?”
长乐歪头咧嘴笑,很上道的问:“哪来的?花儿爷本事真大!”
“就是外面被你砍死的那条蛟蛇,你还想吃吗?”花皈依满是不怀好意。
长乐点头如捣蒜:“吃呀,肯定吃,我恨不得喝其血噬其肉。”
“说不定,跟你上来的那些人都被这条蛇吃了,你还想吃吗?”花皈依继续阴笑。
长乐手中的馒头啪的掉到地上,忍住想吐的冲动,硬是咬牙切齿的诅咒道:“花儿爷,你不是说这蛇有剧毒吗?你也敢吃,不怕被自己毒死。”
花皈依冷笑连连:“你觉得,我跟你是一个等级的吗?”
长乐抿唇不语,是呀,人家就是一个玩毒高手,怎么可能会被毒死呢。
花皈依捡起馒头又塞回长乐手中,厌烦的挥了挥手:“去去去,我看到你就烦,一边吃去,别在我眼前碍眼。”
长乐一手捏着馒头,一手提着剑,摸黑的走到墙角,缩在地上幽怨的啃又冷又硬的馒头,并在心中默默的诅咒花皈依:
小人,卑鄙,混蛋……
并下定决心,等出去以后,她天天让人给花皈依烤蛇肉吃,只吃蛇肉,哼哼!
现实提醒我们,宁可得罪小人,不可得罪女人。
女子比小人更难养。
长乐闻着肉香啃馒头的日子,转眼就过了四五天。
长乐身上的伤好了,眼睛也好了,心情大好,就连这些日子啃馒头的事情,也没跟花皈依计较。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这雪崩过的雪山,更是连条路都找不到,只能提着剑试探的往前走。
好在两人的轻功都还不错,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长乐走在前面,轻身如燕,放开嗓子喊道:“花儿爷,我一直都以为你只会毒术呢,原来武功也不错啊。”
跟在后面的花皈依没有回答,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望着下山的路,轻声道:“下面的路都安全了,我就不送你了。”
“花儿爷,你不会恋上了这里的雪景,打算留在此地孤独终老吧!”阳光下,长乐笑容满面的回过头来,却蓦然瞪大眼睛。
花皈依站在雪地里,眼睛鼻子嘴巴都在往外流血,她突然就想到了传说中的七窍流血。
长乐颤抖的叫了一声:“花儿爷?”
花皈依却好似老僧入定,只是叮嘱她:“路上小心,你既然记挂大师兄,就赶快下山吧。”
长乐站在那里,用力的摇了摇头:“不,我们一起下山,哥哥肯定也在等你回去。”
“那你先走吧,我随后就去追你。”血顺着花皈依的脸滴到地上,把厚重的雪融化出一个浅浅的洞,结成冰。
眼中,有什么流了下来,长乐回身向着花皈依走来。
曾经,花皈依百般期盼的场景,如今,他却看不到了。一阵风吹过,站的笔直的身躯晃了晃,向后倒下。
“花皈依?”长乐一声尖叫,把他接到了怀里,用衣袖胡乱的擦着花皈依脸上的血,慌乱又无措:“怎么会这样子,怎么会这样子……是蛇肉对不对,你吃的蛇肉对不对?”
“你是不是哭了?”花皈依抬手摸了摸长乐的脸颊,沾满血的脸笑得干净出尘:“你向来没心没肺,竟然也会为了我哭。”
“花皈依,你明明说你和我不是一个等级,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是毒医,怎么可能会中毒。你起来,你别怕,我带你下山找解药。”
两个人各说各的,驴唇不对马嘴。
“来不及了。已经没有吃的了,不能耽搁,你赶快下山。”花皈依推了长乐一把,却没有推开。
长乐跪在地上,低头把花皈依打横抱了起来:“我带你下山,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一定会救你的。”
风骤狂,长乐拉下自己的披风,把花皈依裹起来,小心翼翼的抱在怀里,满是惶恐却还故作镇定:“花儿爷,花儿爷,你别睡,我们马上就能下山。”
花皈依将头靠在长乐的肩上,七窍流血,却满足的叹息:“你的眼中只有他,从未待我这般好过。”
长乐慌乱的点头:“花儿爷,你别睡,只要你跟我下山,我以后一定会对你的好的,把你当神仙供起来。”
花皈依笑:“独孤长乐,我有没有说过,我喜欢你啊?”
泪如雨下,长乐用了的摇头,大声道:“没有,你只说过你讨厌我,从来都没说过喜欢我。”
长乐的脚步错乱,不曾停下。
花皈依勾着她的脖子,轻轻地吻了吻她的耳垂:“小皇帝,我真的,好喜欢你。”
“当初给你下药,我好后悔,这是我这一生,唯一后悔的事情。”
“如果没有对你下药,你是不是就不会和他走到一起了,是不是,我还有机会。”
他低声喃喃,她泪如雨下。
“花皈依,不值得,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她对他处处防备,从不曾信赖,而今,他为了她,却是连命都交付了去。
“小皇帝,他病了闲着无聊的时候,你总会陪在他身边给他讲笑话,反正,我快死了,你也给我讲一个吧。”花皈依的鼻息吹在脸色,还是暖的。
长乐僵硬的挤出一丝笑容,笑道:“花儿爷,你知不知道,你的名字才最好笑,怎么想怎么觉得你要出家当和尚。”
“佛家有三皈依的故事你知道吗?昔日,有个老和尚,总是被贼光顾,他忍无可忍了。有一天,贼又来了,他就对贼说,请你把手从门缝里伸进来,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那贼听了高兴极了,就把手从门缝里伸了进去。谁知老和尚一把揪住他的手,捆在柱子上,然后用棍子痛打他,一边打还一边喊: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那贼痛极了,无奈跟着喊: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这便是佛经里著名的三皈依故事。皈依佛,皈依僧,皈依法。”(此处典故纯复制)
“皈依吗?那是我爹,希望他所爱的人,能够皈依他,终究只是痴念罢了。”
花皈依的声音渐渐的低了下去,长乐又赶紧叫道:“花儿爷,你不要睡,我一个人会害怕的,你别睡,我们很快就能下山的。”
许是她的惶恐不安让花皈依放不下,只听花皈依又断断续续的道:“小皇帝,你说,来生,我还会遇见你吗?”
“不会!”长乐斩钉截铁。
“你不想见我?”
“如果相遇只能害你这副样子,我宁可永生永世不要遇到你。”
“可是,我还想认识你,怎么办?”
“花皈依,你傻不傻!我一直都觉得你敢爱敢恨,够狠够毒,你怎么也这么蠢呢。”
“小皇帝,你说,我来世会是什么样子?”
“你呀,肯定是个和尚。”
“和尚?我为什么要当和尚?”
“因为和尚没有七情六欲,那样即使我们遇到了,也不会再害了你。”
“好!和尚就和尚。”
花皈依靠在长乐的肩上,慢慢的没有了声息。
“花儿爷,花皈依?你别睡觉,我给你讲故事,就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那孙悟空火眼金晶,唐三藏却听信白骨精的话把他赶走了,你说,那唐三藏迂腐不迂腐……”
任是长乐说尽了话,怀里的身体却再也没回过一句。
天黑了下来,长乐不敢停下,摸黑下山,一脚踩空,整个人摔倒在地,把怀里的人抛出去老远。
“花儿爷?”长乐顾不得自己扭伤的脚踝,连滚带爬的把花皈依抱在了怀里,“花儿爷,对不起,是不是摔疼你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
怀里的身体冰冷僵硬,没有一丝温度。
长乐用力的拍打他的脸,一声一声如杜鹃啼血:“花儿爷?花皈依,花皈依,花皈依……”
唤不醒沉睡的人。
从月明星稀,到红日初升,长乐抱紧怀里的人,哭得嗓子沙哑,高耸入云的雪山之上,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
把雪捧在手心一点一点融化,长乐私下一角衣袖,慢慢的把花皈依的脸擦干净。
雪中的人面容从未如此平和过,好似只是睡着了。
长乐推着雪,一点一点把他掩埋。
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象,花皈依从下面跳起来,指着鼻子嚣张又狠厉的骂她:“小皇帝,我还没死你就把我活埋,你打算谋财害命啊。”
有女子歪头轻笑:“就是埋了,怎么样?谁让你故意装死骗我了。”
长乐的眼泪默默的流了下来,她坐在地上,把脱臼的脚踝接上,跌跌撞撞的下山。
天很冷,雪很白,那一刻,她只想下山,只想回到他的身边。
哪怕天塌了,地陷了,都不能阻挡她回去的脚步。
有什么从尘世中来,又从生命中流逝。
花皈依最后问她:“小皇帝,你有没有,那么一点,喜欢我?”
有没有呢?一定是有的吧。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让她感动,让她内疚,让她心痛。
但感动不是爱,内疚不是爱,心痛也不是爱,她疾奔如驰的下山,她爱的人在那里,还在等她回去。
她宁可负尽天下人,独不愿负他一人。
轮回辗转,各有痴念。尽头如雪,泯灭成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