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万山岛东边的海面上,“黄金牛角”号小帆船迎面驶向姚孟阳所领的货运船队。
但丁老西的座船“八仔”号却从侧面截追过来,速度更快。
“快,你们都去升帆!”金士麒下令,一定要抢到前面去。甲板上号子声声,葡萄牙水手们忙拉索升帆。明军士兵不懂如何操作这欧洲软帆,只能干瞪眼。金士麒心里很急,因为现在是北风,风从正后方吹来,他升起了满帆之后速度也不快。而远处的“八仔”却是最舒服的侧向风,正轰轰烈烈地飞驰而来。
“来不及!”旁边王莱忍不住说,“老爷你打旗子,叫姚都司向东边去。”
“不成。”金士麒摇头,“姚孟阳只是个压货的,领队船长不会听他的。若闹翻了,就会打草惊蛇。”
王莱又问:“老爷,我还有一个担心。即便咱抢先到了,那丁老爷子随后也到,他还是会发话!”
金士麒凝视着远处那霸气十足的八仔号,“我只要抢了先机,随后自有对付老家伙的办法。”
金士麒的话应刚落,前面那货运船队也发生了变动——20多条船正纷纷降下竹帆,逐渐减速。估计他们也看到了八仔号,搞不懂为什么金士麒和丁老西会从两个方向同时登场,又争先恐后地迎来,好像是在夺骨头。二位爷一位是东家,一位是货主,总之都得罪不起。他们索性就停了下来,乖乖等着。
此刻的海面上。北风习习,夕阳低垂,海鸟翻飞。鱼儿乱跳。一条肥胖的小船、一条彪悍的大船分别从两个方向劈波斩浪,一路狂飙。“要是有桨就好了,总比傻等着强!”水兵们急得鼻孔喷火,“风偏西了,对他们有利!”“滚你个乌鸦嘴!”
黄金小牛角终于加快速度。虽然三根桅杆都是满帆,但葡萄牙水手还有手段——他们在两舷支出斜桅,在船体两侧各撑开一面帆。提高了受风面积。这艘短粗的小船就好象增加了一对翅膀,航速又提升了两成。
水营军官们大开眼界,都赞许道:这洋番帆船的操作虽然繁琐。但是玩儿的花样也多!
终于,一刻钟之后,黄金牛角号终于获得了这场飚船的胜利。
它提前了一里路,抢先冲到了船队跟前!
迎面就是一条乌黑的广式大帆船。正是那船队的头船。那大货船的侧舷上探出了好多的身影。大部分是丁老西旗下的水手私兵,也夹杂着十几个柳州水兵。再仔细一看,其中有一个脸色苍白的胖子,双手正喜庆地挥舞着,正是水营都司姚孟阳。
在他旁边叉腿站着一个身着蓝短衫的矮汉子。方正漆黑的脸庞,一捧乱扎扎的黑胡子,瞪着一对红辣辣的小眼睛。他是这船队的领队船长,名叫李铜。
“收帆!收帆!”小牛角差点撞在那大船上。水手们一阵手忙脚乱,终于让两条船并行。它们保持着十几步的距离。可以呼喊对话。姚孟阳和李铜见了金士麒都很惊喜,纷纷抱拳致礼:“金将军好!”“哥哥,想死我了!”
“李当家辛苦了!孟阳贤弟,脸色很差啊,晕船了?”现在那丁老西的座船就在半里之外高速冲来,金士麒却很淡定,与兄弟们唠起了家常。
“晕啥子船,是吃坏了肚子,我吐得掉了十斤肉!奶个熊的。”姚孟阳虚弱地笑着,却忽然探身呼喊着:“将军哥呀,听说澳门的红毛被你剿灭?真的假的?”
“你怎知道?”
“这几日路上遇到许多船,都这么说!还说得神乎其神,什么天雷滚滚万里火海什么的。哥呀你快说是真的假的,急死个人……”
“是他们自不量力!不过十几条破船,就敢来犯我大明之天威,被兄弟们一轮火箭弹炸了个七零八落!只可惜烧沉了好几条,损失了不少战利品。”金士麒云淡风轻地说着,对面船上姚孟阳等人欢喜得拍着船帮、叫好不绝。
船队首领李铜也连声称“钦佩、恭贺”,他却不时地望着正驶来的八仔号。那条船的距离只有小半里了,甲板上的人影都看得很清楚。李铜忍不住问金士麒,“姑爷将军,丁老爷子也来了?”
“没来。”金士麒瞥了一眼八仔号。“喔,你说八仔啊……它是我的!丁公听闻澳门大捷,一高兴就送了给我。”
“喔。”李铜应了一声。
“它上面装的是补给和酒水,刚从澳门过来。”金士麒指着八仔号胡说八道。然后又望着姚孟阳和李铜,严肃地说:“现在福建情况有变,我们时间紧迫。你们听好了:立刻起帆,向东,去靖海港。”
“不停屯门了?”姚孟阳忙问,“我现在身子很弱,吐了好几天了……”
“你罗嗦个屁,这是军令!”
金士麒眼睛一瞪,姚孟阳忙陪了个笑脸。但旁边的李铜却皱着眉,他冲金士麒一拱手,“金将军,小的不敢莫逆军令,但咱船队有船队的规矩。临行前定下的是停澳门,备选的港口是屯门和番禺。丁老爷子亲自嘱咐我好几遍,没他的话,不能轻易变动。”
“外公是体贴你们,怕你们航程久了太过劳累。”金士麒立刻说,“但现在军情紧急,烦请李兄多辛苦一些。你放心,八仔号上已经囤足了补给,后面还有几条补给船会跟上来,到了靖海就可以歇息数日。”
李铜却摇摇头,“这距离屯门也没几步了,老爷子一定会在屯门留人留口信给我。将军,就让我上岸去讨一个吩咐,然后立刻出航,绝不会耽搁你太久。”
“我就是外公的吩咐,还不够吗?”金士麒的脸色已经很难看。
李铜迟疑了一下。却硬挺着说:“姑爷啊,毕竟老爷子只送了你一条八仔,还没把全部家当传给你不是?若有一天你掌舵了。你如何责罚,我李铜都认!但眼下,我只能听丁老爷子的吩咐。”
这话一说出来,大小两条船上诸人的脸色都变了,一双双眼睛互相瞧着,气氛顿时紧张。金士麒暗自叫苦,他知道自己的“拦截计划”失败了。真所谓“百密终有一疏”。他没料到这李铜会顽抗。这20多条大货船上所有的水手只听李铜的话,金士麒和姚孟阳控制不住他们。更何况丁老西的座船已在百步之遥,上面的水手们正在落帆减速。准备与船队回合。
“李铜,你敢违军令!”姚孟阳突然暴起,手也握在腰刀上,好像要立刻跳上去砍人。李铜冷笑一声。退后了几步。他身边却多出了几十个凶煞的水手。
“别莽撞,都是自家人。”金士麒喝道,“李当家既然这么说,我就帮他讨一个吩咐!”
金士麒回过身来,只见几个军官们都紧盯着他,一个个神色紧张而亢奋,看来也是进入了战斗状态。金士麒指着不远处的八仔号说:“迎上去,靠帮!”
“干他娘的!”他身边一个百总低吼一声。目中凶光闪烁,“将军。这次让我们夜莺冲先锋,杀了那老贼!”
“混帐!”金士麒虚踢了他一脚,“我要上船去,跟老贼……老外公谈判。”
此时此刻,金士麒还不想对丁老西动手。虽然他身边还有百来名精兵,包括一个分队的夜莺精兵,还有30个勇猛的少年私兵,但如果动手,后果则难以预料。即便夺了领头的船,其余的船只也未必会听令。更何况一旦翻脸,那么无论胜负如何,今后的局面都将难以收拾。
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谈判。
金士麒对谈判很有信心。就在这半月之间,海上局势大变。曾不可一世的荷兰人被金士麒一举摧毁,丁老西的称霸计划再无立足之地。虽然丁老西的力量仍可以摧毁金士麒的远征,但如果他真那么干,他以后就只能孤身一人去面对郑芝龙,甚至还有朝廷的围剿。归根结底,丁老西的盘子太大了,他不能与金士麒彻底撕破脸。丁老西是个明白人,他应该会妥协。
除非,丁老西敢在这里将金士麒所有人一举杀光,并做的干干净净!但金士麒也留了后手,他也筹划好了自己的台词,“外公你好,你别碰我!不瞒你说,我已经留了几封遗嘱,其中有提到你喔……”
转瞬之间,八仔号已经驶了过来,威风凛凛地出现在黄金牛角号的另外一侧。小小的黄金牛角,顿时被两个大家伙夹在了中间。现在这几条船都在同向、慢速航行,每条船上都只留下一道帆——如果落下全部帆,船只就不受控制,则很容易发生碰撞。
八仔号逐渐靠近,那船头上站着两个中年男子,齐齐地向金士麒一拜。“姑爷好!”“还是姑爷的船快啊!”
金士麒也回礼,但他根本不认识这二俩男人。
“哈哈,终于赶上了!”那两人中的一个却指着对面的黑漆大货船喊道:“李铜你个烂命鬼,在海上躲了好几天啊!”
“蒋先生、孙先生好!”李铜忙应声,神色很是恭敬。可见这二人的身份比李铜还要高。
那蒋、孙二人又向金士麒一拜。其中一人便继续对李铜说,“李当家,丁老爷子给你带话!”
李铜忙问:“什么话?”
“丁老爷子发话了:你接下来的行程,都听瑶姑的。”
李铜皱皱眉头,却问:“瑶姑怎么说?”
“瑶姑说了,都听姑爷的。”不知是姓蒋还是姓孙的一人回答。被夹在中间的金士麒打了个喷嚏……
李铜小眼睛一瞪,脸逐渐涨红了。他突然冲着八仔号上二人大吼:“放你娘的臭屁,说来说去,还不是你们几个在这瞎吵吵!”
蒋孙二人对视一眼,便怒道:“放肆,你才烧几柱香!”“难道你不认这船吗?”
“我不认船!”李铜大喊道。“咱丁家就没这规矩!”
“说得好!”忽然间,一声清脆的女声从八仔号上传来。金士麒心中一跳,可惜他的甲板太矮了,他只能翘脚望上去。只见一个女孩笑盈盈地走到船舷边,明眸流动,光彩非凡。
“小瑶。”金士麒忍不住一声感叹。
正是小瑶,她没理金士麒,却向对面的李铜轻轻一拜:“铜锤叔,小娘在内舱梳妆耽搁了片刻,你怎么就骂娘了?”
那李铜脸色顿时变得青白,“瑶姑,我……我……嘿嘿,我怕他们骗我,是我没见识。”说罢,身影顿时就矮了下去,竟然是在磕头。他身边的水手属下们也呼啦啦地全都跪了下去,只剩下姚孟阳等几个人,呆呆地有些无所适从。
“怎么躲起来了?”小瑶咯咯一笑。她又转身对蒋、孙等人说,“我方才就说李铜最是忠心和机警,看到了,你们都要学着。”说话间,那张小巧的脸上却是一副肃穆。蒋、孙等人忙齐齐地应喏,都是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
小瑶又探身在船舷边,她终于笑吟吟地望着金士麒。“哥哥,小船很漂亮。”
金士麒点点头,“名字也很响亮。”
小瑶没说话,却伸出手来,玉石般的手指在红霞的映衬下好似半透明。一律浅金色的长袖在海风中轻轻摆动,好像是在试探着风向。“哥哥,我猜你要去的是靖海?”
金士麒顿时又一种被人捏住咽喉的感觉,那手虽然很小很嫩,却很准。他爽朗地一笑:“你再猜。”
“一定是的。”小瑶把手向东北方一指,铜铃般的声音下令:“所有的、所有的船,都听将军的话,去靖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