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进,请进。居所简陋,请坐在这里,各位海涵。屋里黑,各位稍待,我点灯。”方秉生满脸堆笑的把钱老板两位引入屋里,手忙脚乱的把破床上的席子被子抱起来,站起来踮起脚尖就扔到儿子住的阁楼上去。
那两块晚上夫妻二人入眠的门板在客人来的时候,还得当沙发用。
秋天,天黑的早了些,没有窗户的木楼更暗,知道钱老板眼睛不太好,方秉生又从床底下摸出一个上好的玻璃洋油灯,急吼吼的点上了。
“别客气了,方先生,看得见,都老街坊了。”钱金逸笑眯眯的说道。
说“老街坊”是因为钱先生他们的店当年确实开在水火街,只不过也确实选错了地方,那时候满地都是盲流,谁会买书读报啊,据说连老鼠不往店里去。
所以钱先生盘下店之后,两个月后就搬了店子,新地址是在水火街的北面,水火街是脊椎、贫民窟主体是内脏,那他们这个店的区域可以算作漂亮的皮肤了,所在之地是从贫民窟赚到钱的越过龙门的富人和中产阶级聚集的地区,书店生意挺不错的,钱老板也是个有钱体面人,这也是为何方秉生这么客气的原因。
“这位才俊以前没见过啊?”方秉生指着那青年问道。
现在方秉生坐在床对面的小马扎上,看着和钱老板并肩而坐的青年正借着洋油灯的光亮四处打量房间,就笑着问道。
“哦。我新来的学徒。”钱金逸说着,指着徒弟朝笑容可掬、在那里点头哈腰的方秉生介绍道:“傅仁涌,小傅,江南人氏,清国朋友推荐的,家传古董学问;我那缺人手嘛,就让这孩子过来了。”
“哇,傅小先生一看就是龙骧虎步、一表人才,在钱先生这种博学大家的指导下,前程不可限量啊!”方秉生对傅仁涌都拍起了马屁。把傅仁涌给说愣了。
要知道来之前。他是听师傅说过方秉生这个人的,原来以为是个三头六臂的角色,谁料想这是一个穿着破旧衣服的中年人,又黑又瘦其貌不扬。头发上身上一股煤油的臭味。对自己说话的时候满嘴口臭和酒气;住在家徒四壁的黑臭木楼里;脏话、圣经、拳脚齐出的殴打老婆;满嘴阿谀奉承、巴结像个瘪三文丐。和来之前得到的说法印象简直......不能说夸张了,简直有点是风牛马不相及。
想着,傅仁涌去看师傅。还有点撇嘴了,意思就是:“这家伙就是您吹的那位?你不会是想忽悠?”
钱金逸正好转头看徒弟,对方表情全被看到了,他抬起手啪的一下敲了徒弟的后心,重重的,笑道:“什么龙骧虎步?这小子身体差得很!来宋国两个月了,上个星期才开始干活。刚下船,就闹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差点死掉,我送到城里去养了个把月才捡回一条命来。”
“我身体壮着呢,但是这地方老虎也活不下去!我以前没见过这么又脏又臭的地方!喝了一口水就差点死了!”傅仁涌内心对方秉生不太尊敬,嘴上也随意了,直接接话了。
方秉生大笑起来,说道:“傅小先生既然是江南人氏,那肯定家乡是山清水秀的地方,咱们这......这地方,唉,反正,记住以后买水,他们的水是井水,还能喝,千万别喝江河水道里的水,烧开了都没用。去年闹瘟疫,死了不少人,哦,还有不少洋人呢,只有印度人没事。”
“是啊,鬼地方又臭又破,不知道大家为什么都往这破地方挤?!”傅仁涌冷哼一声。
“臭破?小子,你在清国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么多钱!这里是聚宝盆!给我闭嘴!”钱金逸大吼一声。
吼住徒弟,钱金逸对方秉生竖起了大拇指,满脸谄媚的笑了起来,说道:“你眼前的方先生才是通天大才!咱们十里沟最有才华最有本事的人!”
“不敢,不敢!”看对方突然恭维起自己来,方秉生好像松了口气,接着他从马扎上坐直身体,朝钱金逸倾斜过来,好像是治安局里的囚犯在像大人们问自己的案子,小声问道:
“钱先生,上次那个...那个.......,还满......还可.......还能入眼吗?”
他紧张得都结巴了。
“入眼?太可以了!太满意了!”钱金逸猛地一拍床板,整个木板子铺得地板都跟着跳了一下。
看着惊喜的方秉生,钱金逸从带来的东西抽出一本书递给方秉生说道:
“《楷体简体钢笔临摹字帖》卖得太好了!人家大书局《悦圣书屋》都向我订货了,还问我这字帖是哪位高才写的呢!哈哈!方先生,了不起啊!”
原来前不久,钱老板想附庸风潮,出一本供考生练字的字帖,他店里的字帖多得是,但都是碑上拓下来的古诗词毛笔字,都是前清遗老遗少买,根本不符合潮流,卖得很差。
因为买字帖练字的一般是按科举体系练字的,大宋科举体系两个要求:钢笔字(硬体字)和简体字,并且书法得好,还得有创意,从毛笔字的美型中提炼自己硬体字的书法,让写出来的硬体字也得和毛笔字一样漂亮。
这东西印刷成本低,周期快,而且只要质量好,不愁销路,所有有小孩上学的或者准备科举的,乃至准备面试文职的工人都会买。
做出版也简单,找个书法好的人给写些字做印刷模具即可。
但就是找不到硬笔书法好的人。
这种人别说十里沟,在整个海京郊区都不好找。因为有这种本事的人,人家早做官和发财了,最不济也是个金领,这绝对是西学才子啊,谁在乎你的两个小钱按你要求乖乖的给你写字帖啊?
但最近恰恰来了一个,就是方秉生。
这个人毛笔字和钢笔字都漂亮得耀眼,而且,最关键的,给点钱,落魄的他还真给你写。还求着给你写。还担心你不要他的字。
钱老板仅仅是站在路边,和方秉生说了说,对方就鸡啄米一般的点头答应了,连定金都不要!
先写好看看合适与否。这不。现在书帖出版了赚钱了。钱老板才来给报酬。
“这个是谈好的酬劳,请您笑纳。”钱金逸从裤兜里摸出叮当响的物件,放到已经惊喜的不知所措的方秉生手里。
因为太惊喜。以至于在洋油灯的光芒里都有些视线模糊了,直到钱塞到自己手里,那温润的沉甸甸的感觉从手心一直传到心里头,另一只手下意识的也去摸了。
两块银元。
方秉生大半个月工资啊!
两元钱啊,柴米油盐、笔墨纸砚、乃至酒烟茶槟榔都可以有了,而这不过是一本轻飘飘的临摹字帖,担心对方不满意用了一个月时间才交货的一千字就可以换来!
“为了表示谢意,这是一盒茶叶,不成敬意,万望方先生笑纳。”书店的老板把纸盒轻轻的放在饭桌上。
“哎呀!太客气!茶茶茶!喝点水!钱先生!”方秉生愣了好一会,这才反应过来,攥着两块沉甸甸的银元,中邪般从马扎上直直窜起,满屋子着火般乱窜,手忙脚乱的从地上找到茶壶茶杯,又去提水壶。
水壶提猛了,壶盖子差点飞到儿子睡觉的顶棚上去,因为他用提满水的力量去提空无一物的壶,这才想起别说茶壶了,连家里水缸里都没水了。
“夫人!去阿福那里拿壶热水来!”这时候,方秉生也不管躲在后门外的“夫人”可能是鼻青脸肿的,不过此时此景,客人喝上热茶才是最重要的,这才是现在的面子,更重要的面子。
“方先生,别忙,马上回家吃饭了!就是专程把稿酬给您送来,我顺路来的!”钱先生把暴走的方秉生摁回马扎,自己的借口都是颠三倒四的,不过意思还是传达到了,方秉生乖乖的坐回马扎不闹腾了。
“既然这本卖得不错,那您还需要别的字帖吗?”方秉生紧紧攥着银元,那**的银元硌得手心疼,但是也让方秉生的脑筋转得更快了。
“需要啊!这不又来求先生赐字了吗?”钱金逸嘿嘿一笑。
“太好了!您还需要我抄写什么书?对了,对了,除了楷书外,我还可以给您写行书、草书的钢笔字帖!以前专门研究过的!对了,对了,还有铅笔字,铅笔字我也研究过!铅笔字也很好卖?小学生啊,账房啊,谁不需要铅笔字呢?对了,对了,还有粉笔字.......”方秉生急急的想把自己卖字的生意扩展到最大。
“都需要,我专门给您送来了一些工具,怕您自己去买太耽搁功夫。”钱金逸一挥手,傅仁涌把一堆东西给方秉生看。
只见是钢笔两支、西洋墨水瓶两个、铅笔一打、橡皮擦一个,还有适合写硬笔字的一叠格子洋纸。
方秉生看着那些东西,都没胆子去碰,那简直好比是神圣的祭品出现在了祭司面前,他只感到胸中一股气在横冲直闯,想笑又想哭。
“这工具您看着合用就拿着用,不行的话,或者笔尖劈了、墨水没了,来我的店,我给您备好。这个酬劳呢,您上次这个字帖,好!好!太好了!我把报酬给您提到三元一本,不过我拿来了合同文书,您的字,本店包了,不可卖与别家。如何?”钱金逸小心翼翼的问道。
“钱先生真是我再生父母......”方秉生喉头都哽咽了,签文书的时候本来要用钢笔写签名,但是桌子破破烂烂,方秉生心急,索性跪在地上,在“沙发”门板上签了,签字的时候手激动得发抖,最后还是按了手印了事。
“别别别,您才华横溢,我作为您老友,想法让您才华运用于世而已。”收过合同文书,钱金逸赶紧劝慰方秉生。
方秉生咬着牙狠狠的点头:“钱先生提携在下,真乃在下的神恩浩荡啊!”
钱金逸点了点头,说道:“我这次来,还有个生意想和方先生商量。”
“您讲!您讲!”方秉生大叫一声,同时伸出手去,把洋油灯提过来,油门拨到最大,刚刚为了省油,油门是最小的,而现在时不同矣,他就像最好学的小学生那样仰望着钱先生,黑暗一点点都不能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