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名重臣面面相窥,最后还是郭崇韬这个在总参负责战略规划的副总参谋长在军事上最为敏感,试探着问:“大王……莫非打算用兵河西?”
这话一问出口,别说五名文臣,便是史建瑭、李承嗣和李嗣恩三将,也颇为错愕。
果然,李曜摇了摇头:“用兵河西?还不是时候。”众人正松了口气,谁知他却又道:“不过,即便不用兵,却也未必不能达到如用兵一般的效果。”
众人一起疑惑起来,就算郭崇韬也无法理解这句话的用意,倒是礼部尚书崔远迟疑了一下,问道:“大王是说,予其册封受节?”
李曜见他们都有些茫然,心中略略失望,暗道:“河西丢失太久,大唐过去对付边疆游牧民族所最擅长的‘拉一派打一派’,都被他们忘了个一干二净……我也是失误,光顾着中原争霸,在边疆地区,“初离魏阙烟霞静,渐过萧关碛路平,盖为远衔天子命,星驰犹恋陇山青”。自此长安西通河西旧路便可畅通无阻。
其二,凉州的光复,促成了灵州西域道特别是灵州西通凉州道路的畅通。其时归义军辖境东抵灵州,西达伊吾,控瓜、沙、甘、肃、伊、凉六州之地,势力达到极盛。凉州自汉魏以来为河西军事重镇,唐初又是横断吐蕃和突厥的河西节度治所,地位倍受尊崇,因而光复后的凉州成为归义军和大唐关注的焦点,双方都力图采取各种措施来经营和控制凉州,而双方频繁的联系和交往也正是从经营凉州开始的。咸通三年(862)散居河陇的吐蕃奴部嗢末遣使入唐。四年唐筑凉州城置凉州节度使,并调郓州兵二千五百戍守凉州。同年凉州僧人法信在得到本道节度使张议潮的允许后入唐进献释乘恩撰《百法论疏》等经。总之,咸通二年后的凉州,成为归义军与中原王朝联系和交往的交通枢纽。
李曜又问:“张议潮公击走吐蕃,收复凉州之后,我闻朝廷曾调郓州兵二千五百戍守凉州,而后凉州怎又没了消息?这支兵马呢?”
刘崇望叹道:“彼时因宦官弄权、藩镇不遵朝令,及民贼四起,特别是巢贼之乱而使朝廷危机四伏,凉州以东遂为吐蕃、党项所隔,广德元年没于吐蕃,大中三年收复,广明后又没于吐蕃。大中五年以原州之萧关置,中和四年侨治潘原。可是随着僖宗中和年间原州及萧关(武州)的再次陷蕃,河西东通长安的旧路在畅通二十余年之后复归阻绝,郓州兵也陷入其地,留而不得返。”
众人皆叹息不止,郭崇韬沉吟道:“那就是说,这些郓州兵未必已经战死,而很有可能只是陷在凉州不得东来?那是不是还有一种可能,凉州其实仍在我大唐——或者说我唐军——手中只是由于萧关断道,是以朝中不得而知?”
王抟道:“这也未必全无可能,只是……萧关断道之后,吐蕃难道未曾全力攻陷凉州?凉州若是我唐军把持,吐蕃便不觉得如鲠在喉么?”
郭崇韬也承认刚才的设想只是最佳情况,实际上那部分唐军与朝廷失去联系之后,也就等同于陷入绝境,存活下来的难度相当大,而且关键是他们只有两千五百人。
李曜却不再纠结这里,仍然面色沉凝,再次发问:“孤闻其时,灵武虽非归义军辖境,但在张议潮公经营凉州的宏图中,却将灵武与凉州视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他曾有《奏表》云:‘今若废凉州一境,则自灵武西去,尽为毳帚(幕)所居’。也就是说,他认为如果废弃了凉州,那么自灵武以西的广大地区全为蕃族所有,且诸蕃‘隔勒往来,累询北人’,中西交通自然断绝。换言之,他是认为,为保灵武西逾河西道路畅通,必须全力经营凉州。其言词之中,透露出灵武西逾凉州道路之重要。因此,归义军经营凉州,实是其复通灵州道的一种努力与尝试。据此推测,孤王以为,灵州西抵凉州道路的畅通,当在咸通四年左右。”
这番推测一出口,刘崇望悚然动容,拱手一礼:“大王英明,此番分析,实是烛照万里,所言直如亲眼所见一般。”
李曜对这种话听得多了,虽然刘崇望的确是被震惊了一番,也没让李曜有何表示,他还在思索之中,不会为此自断思路。因此想了想又问道:“乾符元年,朝廷好像派出过一支使节去回鹘?”
刘崇望似乎颇熟悉河西旧事,仍是他来回答:“不错,彼时回鹘屡求册命,诏遣册立使郗宗莒诣其国,会回鹘为吐谷浑、嗢末所破,逃遁不知所之,诏宗莒以玉册、国信授灵盐节度使唐弘夫掌之,乃还京师”。
李曜皱眉道:“回鹘怎的这么多支?这又是哪一路回鹘?”
刘崇望略微迟疑,道:“此处之回鹘,有说为河西界回鹘的,也有说为漠北回鹘进入河西走廊之散众之一,其据地当在额济纳河流域,朝廷离其甚远,仆等也不知其详。”
李曜见他多少还是知晓些内幕,自然不会怪他,又问:“那击败这支回鹘的吐谷浑、嗢末又是什么情况……哦,吐谷浑孤王知道,刘相公但告之孤王嗢末这一族的首尾即可。”
刘崇望点点头:“此事说来话长,原是如此这般……”(无风注:这用古白话文写的话太长了,耗时太久,我还是直接用旁白的方式,白话文写。)
原来吐蕃王朝崩溃后,各属部相继叛离。在河陇地区屯垦的原吐蕃随军奴隶,自号“嗢末”(一作温末,或浑末),利用吐蕃奴隶主统治的分崩离析,首先发动了起义。
嗢末集团的组成,除吐蕃屯垦奴隶外,还包括当地各族各部被吐蕃欺压之人。因为来自吐蕃的随军奴隶,在屯垦过程中,必然要与被吐蕃奴役的当地各属部的人共同生活,吐蕃的残酷统治使他们结成了同命运、共呼吸的关系。起义一经发动,其势即锐不可当。到唐大中十一年,河、渭二州的嗢末起义军,已聚众一万余帐,当地吐蕃奴隶主阶级的统治随之土崩瓦解。起义范围又进一步扩大,遍及甘、肃、瓜、沙、河、渭、岷、廓、叠、宕各州。
被称作“邦金洛”的吐蕃奴隶平民反上起义,于咸通十年在康地区(今西藏昌都、四川甘孜一带)爆发。由手工匠人出身的领袖韦·阔希列登率领的起义军,自东向西挺进,沿途各地参加起义军行列者不计其数。此时,乌如地区的大奴隶主没卢氏和巴氏互相征伐,相持不下,起义军利用他们火并之机,直捣吐蕃奴隶统治的腹心地带。
另一支奴隶平民起义军也在乌如地区发展壮大,为首的奴隶领袖是韦·罗泊罗穷。约如地区的奴隶主驱使奴隶群众引水修渠,有来自工布地区的奴隶领袖六人,领导群众于夜半起义,提出“砍断山头,不如砍断人头”的响亮口号,杀死了以尚结赞内赞为首的奴隶主,起义人领导的起义军攻下秦瓦达则(今西藏自治区穷结县),愤怒的奴隶一举掘发了吐蕃赞普的陵墓。此时,奴隶平民大起义的声势,达到了顶峰阶段。当时的奴隶主阶级惊呼这次起义是“一鸟翔空,群鸟飞从”,还说,这次起义是由于钵阐布·勃阑伽允丹无罪而被处死,是他驱使众多“凶神恶煞”入于人心,才发动起来的。尽管吐蕃统治阶级对这次起义作了许多歪曲,但实际情况很明朗:奴隶主的残暴统治,在起义的强力冲击下,已无法继续维持。
刘崇望还介绍了一个情况就是,唐咸通三年,有嗢末朝唐入贡,到乾符二年,唐西川节度使高骈,结合嗢末部鲁耨月及前述吐蕃降将尚延心部,进驻现今四川省大渡河流域一带,这表示嗢末部的势力有自河陇地区向川西北发展的趋势。
李曜对于吐蕃历史相当不了解,几乎仅仅靠刘崇望这点介绍来支撑其分析。而其实这次奴隶平民起义,延续了数十年之久。奴隶主或被起义军杀死,或向边远地区逃窜。如吐蕃王室欧松之孙尼玛衮(无风注:“尼玛衮”这名字真是**炸天。),在起义军的追杀下,仅带少数仆从西逃边远的阿里地区。不过此次起义也推进了藏族社会的发展,新兴的封建主义的生产方式,取代了奴隶占有制的旧生产方式。从此以后,藏族逐渐进入封建农奴制社会。当然这是后话了,不提也罢。
简单的说,嗢末为河西劲族,主要活动在甘、凉一带,尤以凉州为最,势力看起来是在逐渐增强当真,但是对大唐看来相对还算友好。
他沉吟了一下,总结道:“也就是说,由于河西创复后,蕃、浑、党项、嗢末、回鹘并存的局面一直存在?那也就是说,灵州西逾河西(凉、甘)的道路并不安全,是么?”
刘崇望思索了一下,补充道:“灵州道之复通,经历跌宕起伏。最先是大中年间之使者绕道漠北,循回鹘旧路,由甘州北趋居延海,东北走天德军,然后南下灵州而至长安。究其实质而言,这条从沙州穿大漠经居延绿洲而达河套之路线,仍是汉时居延道路之继续。此后,甘州收复,我大唐与西域(安西)之遣使往来,大体沿着灵州—甘州道而进行。最后,凉州光复,朝廷与归义军对凉州之经营,及双方在凉州的频繁联系和交往,促成了灵州—凉州道的畅通。当然,由于河西蕃浑杂居,党项、嗢末、回鹘各据一地,称雄一时,灵州道并不安全,使节与商旅受阻的现象时有发生。”
李曜断然道:“看来要联系沙州,对阻拦其间的各路势力进行分化拉拢,首先得走通这灵州道……朔方这位韩灵帅,诸公谁知底细?”
原以为朔方节度使离长安其实也并不太远,他自己虽然不是很了解,但这几位朝臣应该还是了解的,不料这下反倒是刘崇望也不是太清楚,他道:“其父韩遵,某倒略知一二,只是这韩逊……他在去年年初才因乃父去世而继节帅之位,就实在无甚了解了。”
李曜“哦”了一声,又问:“那么,朔方镇如今实力如何?”
刘崇望道:“实力如何,仆为文官,实是不知,不过昔年巢贼之乱,太保相公韩遵两收宫阙,皆著殊勋,想来朔方仍是大镇。”(无风注:太保相公之称是史籍中原话,估计应该是挂名太子太保,检校中书令或者侍中,要不然就是加了同平章事,所以这么称呼。)
李曜又问:“两收宫阙,皆著殊勋?可知其中详细?”这些文臣对于各地藩镇的兵力多寡、强弱看来是分析不出什么名堂了,李曜只好自己在一些细节中去探寻了。
刘崇望道:“所谓两收宫阙,皆著殊勋,是指中和年间二次收复长安之战功。在官军二次收复长安的战事中,均有朔方军的参与。”
他年纪已经六十开外,身体不如其他宰相,把暖炉放近了些,又喘了口气,才继续道:“中和元年正月,凤翔节度使郑畋约前朔方节度使唐弘夫、泾原节度使程宗楚同讨黄巢。二月,以郑畋为京城四面诸军行营都统,郑畋以程宗楚为副都统,唐弘夫为行军司马。唐弘夫在龙尾陂大败黄巢部将。四月,唐弘夫等多路官军进攻长安,程宗楚、唐弘夫攻入长安,但被巢贼反击,唐弘夫被杀。”
一说到这里,李曜就清楚了,后来到中和三年,四月,李克用与诸道唐军攻进长安,黄巢败走,唐军收复长安。杨复光露布报捷中称“十道齐攻”、“收平京阙,三面皆立大功”,想来其中就应有朔方军一份。
果然李曜说这这话之后,刘崇望点头认可,道:“此战后,韩遵即因军功而被授朔方节度使,仆未记错的话,此事应在中和三年五月之后。”
裴贽忽然插话道:“刘相公所言正是。”他拱手道:“后来平定朱玫之乱中朔方军也立有军功,此后褒赏他的诏书还是某代笔初撰:‘凤衔丹诏,写赳赳之英资;麟阁图形,彰永永之勋业。九重之天书远降,一人之圣旨并临’。”
李曜闻言,虽然仍不知其兵力兵势如何,但脸上却挂起了笑容:“这么说,朔方一镇,朝廷很有可能还使唤得了?”
众人一时俱怔,王抟迟疑道:“使唤……怕是要看何事。”
李曜哈哈一笑:“无妨,无妨,此事并不难办,而且还大有好处,不怕这位新任的韩灵帅不肯入吾彀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