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虽过,纷纷扬扬的大雪仍旧铺天盖地地落下。这雪,给表里河山的河东大地披上一层银装,又好像在预示着什么。山峦起伏之间,风卷雪,雪挟风,掀起阵阵寒潮。这骤然而来的暴风雪,也仿佛在预示着这新的一年,定是难以平静的器局。
这场大雪来得猛烈,它竟然下了整整一个冬天。东起渤海,北至契丹,由关东中原又到河东关中各地,处处冷得出奇,雪也下得与往常不同。时而是零零散散飘着的细碎的雪花,时而又是“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大片鹅毛。或星星点点,或铺天盖地,白皑皑,亮晶晶,迷迷茫茫,一片混沌。山峦、河流、道路、村舍,全都变成了浑然一体的雪原,到处都是银白色的清凉世界。虽然偶而也会看到天光放亮,可那太阳只有惨淡苍白的一丝温柔,却没了平日的亮丽暖和。以致山村里的老百姓,一个个都钻到屋子里,猫在炕头上,谁也不肯轻易出门。
可是,就在这天寒地冻,风雪弥漫的时刻,却有一支马队,沿着冰封的山路,艰难而又坚决地向前行进。
这一队骑兵来得特别,他们身上的服色也很不一致。在队伍的中间一匹高头大马上坐着的,是一位年轻的将领。此人看来约莫三十来岁,虽是寒冬时节,仍穿着一身玄色冷锻甲,纵然外头套了身猞猁皮斗篷,仍给人一种异常地冷峻。他略微有些瘦削的脸上,双眉紧皱,小胡子下两片嘴唇紧紧抿着,整个人看来毫无表情,也就透着几分高傲和冷漠。
护卫在他前后的,约莫有百余名骑兵,这批骑兵身穿瘊子甲,外面还披着狐毛领的羔皮大氅。从他们那虎背熊腰的身板和桀骜不驯的架势就知道,这必然是一支“骄兵”,同时,估摸也是这员将领的牙兵。
走在那位将领身边的,是两个文官打扮的人。大概官职也不算太高,文绉绉的,举止显得格外谨慎,看样子不像是出自高门贵第之家。
在瘊子甲骑兵队伍后面,还跟着一大群兵丁,约摸有三四百人的样子。
这一行人似是从南边河中方向而来,而此处是阴地关以北,已经是大唐北都太原的地界。他们在一座风雪弥漫的山神庙前停住了马。
打头的牙兵四外瞭望一下,简直分不清哪是道路,哪是沟壑。他连忙招呼队伍停了下来,自己跑到前边去打探路径。马上坐着的那位青年将领也不说话,用手按了按腰间冰冷的横刀刀柄,仰望着渐渐黑下来的天色,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探路的人回来了。他在那位将军面前翻身下马,就地抱拳一礼道:“节帅,俺们走到绝路上来了,这好大的风雪,前面三四十里地大概也难找到宿头。末将见这里有个破败的山神庙,香火估摸早就断了,连个人影都没有。还请邠帅示下,今晚是不是就在这里宿营?”
那位被称作节帅的将军没有回答牙兵的问话,却转过头来,对那两个文官道:“喂,钱立鹏,蔡蕴康,你们二位是来押解我的,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们倒是快发话呀。是走,是停,本帅悉听二位的吩咐。”
钱立鹏和蔡蕴康两人一听这话,连忙翻身下马,在那位节帅的马前抱拳跪下。叫钱立鹏的赔着笑脸说:“哟,邠帅,您老这话某等可担当不起。就是折尽了某等的草料,某等也不敢听到节帅这样说话。节帅要说走呢,咱们这就紧紧地跟在后边;节帅要是说不走了,某等立马儿给节帅收拾住的地方,全凭节帅的吩咐办。再说了,大王的教令只是要某等好好地服侍节帅,让节帅能平安顺溜地回太原去参加大王的寿筵,左右还有个把月之久,大王也并没有限着日子……节帅怎么说,就怎么好,某等谨遵节帅的旨令。”
那邠帅眉头一挑,冷笑着说:“是吗?我说话还有这么大的分量?”
钱立鹏和蔡蕴康偷眼瞟了一下邠帅,立刻被他那寒光闪闪、像利剑一样的眼神镇住,吓得他俩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这位节帅的脾气是有点儿大,这几日心情又明显不好得很,怪不得谁见谁怕。因为他身份贵重,地位尊崇,不是常人能与之相比的。他就是晋王李克用养子排行第九、如今贵为静难节度使、统率三万五千大军镇守邠宁重镇的李嗣昭。
这位邠宁节度使李嗣昭,可以说是威名显赫,声震天下。他原本就是晋王麾下大将,多年来战功赫赫,深得晋王信任,自打那年秦王以河中节度使身份平定关中乱局,他便以功升为静难节度使,执掌这关中雄藩大镇。关中四节度之中,除了如今已经执掌朝政的河中节度使、秦王李存曜之外,便以他麾下兵势最雄。
关中四镇算来都是河东附镇,但因河中势大,秦王又素来为晋王所器重,在掌控朝廷之后,实力日渐雄厚。两战而定凤翔、两胜中原诸侯之首的朱温,奠定了“关中王”的地位,近来更是平定蜀中之乱,一举将两川收归朝廷——当然实际是是为他自己所有——如此一来,其实力更是直接超过晋王主镇河东、大同,称雄天下。
原本关中四节度李存曜、李嗣昭、李嗣源、李存审历来交好,但因着这实力变化,晋王偏偏又还健在,局势便显得诡异起来。
听说晋王第三子李存勖年满十五之后,晋王对其颇有栽培,看来是欲在李落落和李廷鸾接连遇难之后,将他当做了继承人。而关中四镇的形势,则让晋王感到不安,所以才弄出了这么一出由晋王府下令,命关中四镇节度使赶来太原,赴晋王寿宴的戏码。
无论四节度心里如何纠结,也无论四节度此时手边有多少紧要军情、公务,晋王一道教令颁下去,他李嗣昭就得马上回来赴宴。那教令上写得明明白白,让他只带不超过五百名护卫,火速回京。他就是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多带一个人;而且这教令还不是直接交给李嗣昭的,而是通过静难节度使府的监军向他宣布的。这其中的道理缘由,不说他也知道,当然也确实不必说、没人说。
对他的这位义父,李嗣昭是太了解了。李克用并不是特别小气的人,平时对自己的养子们也算得上够好,只是现在情势不同了,正阳的实力膨胀得太快!区区两三年时间,就从一个小小的河中,刷地一下一跃而起,直接超过河东主镇!从战绩上来说,朱温能打到太原城下,却被正阳轻松击败,现在还搞不定自家后院由正阳扶持起的王师范,那么换句话说,如果正阳想打太原……
而自从上一次太原再次被围之后,听说晋王的身子骨就比以前差了不少,头痛之症越发难以克制,不少人对晋王的健康情况都有所怀疑,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他李嗣昭又能怎么着呢?所以,他在从西边回来的这一路上,就只好拿这些牙兵们撒气。其中碰钉子最多,挨训挨得最多的,还是钱立鹏和蔡蕴康两个人。他们俩是奉了“王命”的人,不找他们的碴儿又去找谁呢?
钱立鹏和蔡蕴康两个人都是小不拉几的官,在李嗣昭面前,他们的日子确实不好过。来时,晋王给他们下了教令,说是要他们“平安”地“护送”节帅早日进京。什么是“平安”?怎么做才叫“护送”?不就是要他们“看”好邠帅,不能让他在路上出事,不能让他和别人串通吗?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谁都知道关中四帅私交极好,万一他们结伴同行,就算每人只带五百牙兵,那也有两千人马,万一生事,也是个麻烦。而更麻烦的则是怕他们串通一气,结成攻守同盟,那就糟了。只是,谁又敢不要脑袋,把这事给挑明了呢?晋王那“护送”的意思其实是“押解”,但这话教令上既然没写,谁也不敢照这个路子去胡想、胡猜。再说,你怎么知道,人家四大节帅回到太原城里是个什么局面呢?兴许人家父子几个一见面就会拼刀子;也兴许人家根本没把事情闹发出来,甚至那能言善辩的十四郎君一番话说出来,大家伙就重归于好了。
总而言之啊,这全是晋王和四大节帅的事,别人是管不着的。钱立鹏和蔡蕴康屁大的人物,更是不能管,也不敢管。所以,不论路上出了什么事,他们是不说不行,说得多了也不行;不巴结不行,巴结得太紧了也不行;光说好听的不行,说了邠帅不受用的话更不行。总之,他邠宁节帅李嗣昭要想找你的错,你想跑也跑不了。最好的办法,是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想撒气就任他邠帅使劲地撒好了。
李嗣昭见他们都蔫了,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身边跟着的牙兵,紧跑两步在他的坐骑面前抓住缰绳。李嗣昭没说什么,翻身下了马,活动了一下有点发麻的腿脚,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对着钱、蔡二人又说上了:“不是我要发作你们,有些话我不能不说。我知道你们是奉着王命来的,我就是再不懂事,也得对二位礼敬有加,这才是我的本份。这一路上是走是停,都要你们说了算,而且咱们还必须住在驿站里。因为这是晋王定下的规矩,你们得听,我也一样得听。今个天色晚了,你们说要在这里住,我也就只好依着。这是你们自己说好了的,我才不希罕你们来装好人、送人情什么的。这个鬼地方,前不巴村后不招店的,你们就不怕我在这里生事,或者是跑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都不怕,我李嗣昭怕的什么?”
在李嗣昭发作他们俩的时候,钱立鹏和蔡蕴康一个劲地赔着笑脸,一声也不敢吭。直到李嗣昭说完了,钱立鹏才小心翼翼地说:“邠帅,您老圣明,某等也是奉差办事,身不由己啊。某等只不过是小小的王府文书,某等的上边,还有那么多官、使……离晋王更隔着三十三层天儿呢。上边说的话,某等敢不听吗?好歹您老体恤着点某等,咱们平平安安地去到太原。等您给大王拜了寿,某等的差事也就算办完了。再往后,某等没准还要仰仗节帅,承节帅的光呢。”
李嗣昭听他说得可怜,自己一肚子的气也发作完了,这才跟着那群牙兵们走进了山神庙。
这个山神庙坐落在阴地关外一座山头上,居高临下,俯瞰万山。庙里的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跑光了,只留下个空空的庙院。不过,房子倒没有怎么破坏,大殿的梁柱和回廊上的油漆还发着亮光,只是殿里的陈设却早被洗劫一空。这一大帮人刚要走进大殿,“呼”地一下,惊飞起躲在房:“你们吃,我这会儿一点儿都不觉得饿。你听,他们在东配殿里正喝酒呢,你们要是想去,就只管去。放心,我不会跑,也不会筹谋什么狗屁大计!”
钱立鹏勉强笑了笑说:“邠帅,您老别太难过。卑职说句不知进退的话,大王只派了我们两个不成器的来接您,那是对您的信任,要真是不相信您了,就凭我们这两块料,在您面前得有理。那我再问你:早先我们关中三镇的粮草供给都是秦王一手筹划,他是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尚书左仆射嘛,他这头衔上的差事就有负责供应我沙陀诸镇军粮一事,原先是三个月送一次粮的,可是,为什么前不久大王却亲自下令,要由太原处置这事儿,结果太原收了权之后,却改成按日供给,一次只管十天?”
“这,这,这卑职可说不上了……”
在一旁的蔡蕴康忙说:“邠帅您甭多想。您瞧这大雪,粮食一旦走太原这边,路途就麻烦了不少,不比当时秦王从关中调发,所以这一时供应不上,一次只能是十日口粮,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嘛……”
“住口!蔡蕴康,到现在你还敢跟本帅来这一手?告诉你,本帅不是好欺哄的!本帅是当今太子圣命之下,由凤台鸾阁行文拜授的邠宁节度使,是奉王命赴宴的一方重将!可是你瞧,我却只能带百名牙兵骑兵,剩下的还只能是步兵,这算是一镇节度使的仪仗?这里边的文章,你们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们只知有这么几百来个人跟在我的身边,可是,我敢说,自从过了阴地关,出了河中地界进了河东,就在我们的周围五十里内,至少有五千铁林军在我们附近侯着。在我们的前边,也有更多的兵丁在等着我的消息呢!他们正在一站一站地向晋王传递着我的行踪,报告着我的动静。别看今晚咱们在这里住下了,可前边驿站上的人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你们俩等着瞧,到不了明天早晨,他们非得来‘迎接’我不可。因为他们怕万一我这儿出了事,就有人要砍了他们的脑袋!”
李嗣昭越说越激动,他突然站起身来奔到窗前,手扒窗棂用力地摇晃着,炯炯的目光好像要穿透外面那沉沉的黑夜。他的脸上早已满是泪痕,他不住地在心里喊着,叫着,也在心里骂着:是谁,到底是谁在大王面前进的谗言?难道他不知道,眼下我李嗣昭可能奉命前来,不做抵抗,嗣源、存审也估计不会抗命,可是……正阳那边呢?他这次虽然再次婉拒秦王封爵,可却已经是“三辞而诏不许”,现在终于还是接受了,那他也是跟大王一样的一字王了啊!如果大王把对付我的这种手段用在正阳身上,正阳会怎么想?他手下的人会怎么想?一旦正阳不从大王之命,大王又将如何?这是把正阳往绝路上逼,也是把大王自己往绝路上逼啊!
原来他愤怒的主要原因,并非因为自己的处境,而是担忧河东和河中的关系,说白了,是担心李克用和李曜这对养父子反目成仇!
面对处在暴怒中的李嗣昭,钱立鹏和蔡蕴康二人哪敢开口说话?他们对望了一眼,又赶紧低下了头。钱立鹏把火拨得更旺一些,目不转睛地看着陷入沉思中的这位邠宁节帅。李嗣昭的心仿佛又回到了他此番决定听命回太原前的那一夜,正阳的特使李巨川来见自己的时候……
当时李巨川仍是那一副平而静之的模样,不带烟火气地对他说道:“邠帅,右相说了,无论邠帅如何决断,他都能理解。不仅邠帅,延帅、秦帅二位也是一样。大王终究是大王,只有大王一声令下,做儿子的岂能不遵?只是这其中有一点,还请邠帅注意。”
当时李嗣昭便问:“哪一点?”
李巨川道:“眼下局势,明眼人都清清楚楚,右相这几年风头太盛,太原那边恐怕有人心头不满,某些流言蜚语,那是禁都禁不住了……只是两川新定,各项事务繁杂至极,大王还偏偏强令右相赶回太原赴宴,这即便是在朝廷之上,也引起了很大的不满。如今,即便是某这右相身边的僚佐,也不知道右相最终会做何等安排,是奉命赴宴,还是婉言辞谢……但不论如何,右相对大王,绝无叛逆之心。然则太原既然有此动向,关中四帅的处境,便都尴尬起来了,纵然回到太原,谁又知道等着四位节帅的究竟是什么?虽然此去太原,一路都是自家地盘,但只带五百牙兵,对于四帅而言,也未免太过大意了一些。况且,四帅镇守关中乃是如今这大唐天下的定海神针,一旦四帅同时离镇,关中会不会出现某些意想不到的变故,那也还难说得很……”
“你究竟想说什么?”李嗣昭有些忿怒,问道:“你是不是想说,如果我们此番还敢回到太原,今后就别想再走出太原城半步了?我告诉你李巨川,大王不是那种兔死狗烹之人!更何况,现在兔子还没死呢!”
李巨川叹息一声:“邠帅息怒,其实右相也曾说过这样的话。只是邠帅,大王本意如何暂且不说,只说如果有人进了什么谗言,使得大王有此一令,那么大王接下来会如何做,谁又能料得定?当初大王也从未说过晋王之位只传亲子,可现在看来如何?李落落、李廷鸾二人先后殁了,大王可曾有半点意思让诸位义儿接过晋王大位?还不是倾力培养存勖?那么反过来看,存勖毕竟只有十五岁,年岁尚小,在军中更是半分威望也无,比李落落、李廷鸾当年还要不如,而反观四帅,却是一个个战功赫赫、威名久著,如果大王觉得四帅成了存勖将来即位掌权的威胁,四帅处境将会如何?”
李嗣昭心中明知这话在情在理,可不知道为何,仍是越发暴怒,最终一言不发地自顾自走了,第二天便随着钱、蔡二人动身出发,往太原而来。
如今,自己不但不能对缓解这种暗流汹涌的局势,反倒被半是护送半是押解地送往太原……
一丝莫名其妙的疑虑、惆怅、愤怒、恐怖一起袭上心头,他“咔”地一声,把窗棂拉断。刚要发火,可是窗格上落下了一片灰尘,使得他猛然一下又清醒了过来。
不能啊,如今大势已是如此,我再要盲动,岂不是飞蛾投火,自取灭亡,不仅于事无补,反而可能更加坏事?他十分清楚,只要自己稍有不慎,就眼前这些兵丁,根本保不住自己,阴地关周围的鸦军绝不会轻易放他过关的!
他走到火塘跟前,顺手把那窗棂扔进了火里,又颓然坐下了。
就在这时,那个被他们救活的女孩子醒过来了。只听她用十分微弱的声音叫着:“水……水……”
李嗣昭刚要起身,钱立鹏连忙上来道:“邠帅,您老先歇着,这事交给某等好了。”说着便走近那个女子,替她把了脉,高兴地道:“邠帅,托您的福,这小娘子脉象很是平稳。她这是在说胡话呢,这哪里是渴呀。来来,老蔡,你给她盛上一碗热的肉羹来。”
蔡蕴康听了这话很是兴奋:“好好好,老钱哪,你要是能把这小娘子救过来,不光是邠帅高兴,也是咱们两个积了阴德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一碗刚出锅就开始转凉,正好温热的肉羹给她灌了下去。
不一会,就见那姑娘果然睁开了眼睛。她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们,声音微弱地问:“我,我这是在阴曹地府里吗?”她脑子还未清醒,连“奴”都不说,却说“我”了,这可不是李嗣昭憋着一肚子气,不屑谦逊才自称“我”的情况。
钱立鹏告诉她说:“姑娘你瞧,这里不还是那个破山神庙吗?告诉你,你被冻死了,饿死了,可是又被我们邠帅给救活了。你交上好运了,知道吗?”
那姑娘忽闪着两只大眼,想了又想。突然,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挣扎着爬起身来就要给身边的人磕头。可是,她毕竟是太虚弱了,刚一抬头,就又倒了下去。她一个劲地喘息着,口齿不清地说:“众位将军,你们都是好人,是奴的救命恩人。奴,奴……”
李嗣昭来到她的身边,问:“你叫什么名字,有家吗?为什么会倒毙在这里?”
那女子看出来了,这个问她话的人有些与众不同,似乎是这些人中的头儿。她恭恭敬敬地回答道:“这位将军,奴家是河东汾州杨家寨的人。奴家姓杨,叫招弟,家里还有爹妈和一个小弟弟。去年我们那里遭了旱灾,颗粒不收。全家都在饿肚子,更交不上县里派的税。上边来人催得紧,爹没办法,只好把奴家卖给一个汴州人。原来说的是到那里学刺绣,学好了孝敬晋王的。谁知道他却是个人贩子,要把我们这群小娘卖到青楼里去。奴家瞅着机会偷跑了出来,一路要饭来到这里,不巧碰上了这场大雪。原来奴家想在庙里躲躲的,哪知一坐下就没能站起来……”
李嗣昭听了这话,冷冷一笑道:“嗬,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倒挺会说假话!你左一套右一套的,哄得人直想掉眼泪。不过你说得不对,也瞒不过本帅的眼睛。不错,去年河东是遭了灾。可是朝廷已经下诏,不但免去了河东、大同两镇的钱粮,还派了钦差大臣会同河东节度使府赈济灾民。怎么还会有官府派人催这事,怎么会有你说的那些人贩子?你老实说,你是谁家的逃奴,为什么跑了出来?我一向是救人救到底,送佛上西天的。你只要说出实话来,我自会给你作主。”
杨招弟流着泪道:“将军,奴家说的全是真话呀!您老要是不信,奴家也没办法。民女也不知道这事的内情,好像听村里人说,您老说的河东节度使府欠了谁的钱……哦,对对,是欠了大唐钱庄的银子。帅府自己还不上,就要百姓替他们还。将军说的那个赈灾的事是没有的,不但没人来救灾,原来的课税还得加倍收缴。听说节帅府不仅欠了钱,还要再招兵买马,他们自己的钱还不够用呢,怎么还能免了百姓的?赶明儿,将军到下边叫个老乡一问,就知道奴家说的是不是实话了。”
李嗣昭顿时不吱声了。杨招弟说的情况他当然不知道,不过现在大唐钱庄号称“天下债主”,连朝廷都欠了大唐钱庄老大一笔钱,河东节度使府跟正阳关系特殊,欠大唐钱庄的钱也丝毫不会让人感到意外。只是,杨招弟说节帅王府根本内有赈灾,而且还要加倍收税好用来扩军,这消息未免太让人失望了。
这用的当然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办法。自己欠了钱,却逼着老百姓替自己还。而且这扩军的用意,只怕也不是那么说得出口……毕竟,正阳手头的大军,连带此次两川降军,只怕都要接近四十万之巨了!也难怪河东紧张,逼死百姓也要扩军。
他心中叹了口气,面色却是越发阴冷,回过头来问:“哎,我说二位,你们谁知道这个这件事的底细?我好像记得,以前正阳在时,咱们河东也时不时大旱,可却没有饿死过一个百姓,是吗?”
钱立鹏知道,但他不敢说。蔡蕴康比较老实,他说:“邠帅,这政务方面的事情,我等位卑言轻,着实插不上话……”
李嗣昭听了,冷哼一声,却也懒得跟他计较,回过头来,又对杨招弟说:“你这小姑娘大难不死,也许会有后福的。本帅问你,你是愿意到太原去侍候本帅,还是愿意回家去呢?”
杨招弟还不知道李嗣昭的具体身份,但她知道李嗣昭既然自称“本帅”,只怕是堂堂节度使身份,当下趴在地上磕了个头说:“节帅,小女子谢谢节帅的好心。可是,奴家里上有父母,下有兄弟,实在是放不下心去。奴,奴实在……”
“好了好了,别再说了。你有这份孝心,自然是极好的,你不必怕,本帅不会怪你。不过本帅随身没带钱,这里有几个朝廷新出的金币,你拿去用。”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几枚金币来给了杨招弟。
朝廷的金币是李曜此前决定发行的,本来量就不大,时间也还没有多久,几乎只有相当有身份地位的一批重臣巨商手头才有一些,杨招弟自然从来没见过这东西,捧在手里看了又看,希罕得不行。等她醒过神来,要向这位节帅道谢时,却见他己靠在墙角睡着了。
黎明时分,正在熟睡的李嗣昭被叫醒了。钱立鹏报告说,前边驿站派人来接节帅来了。李嗣昭看了钱立鹏一眼,那意思是说:怎么样,我的估计没错。
钱立鹏低下头,不敢说话了。李嗣昭看见,就见面前的廊沿下,站着一个浑身是雪的人,连眉毛胡子都结着一片冰碴儿。可见昨夜的雪下得够大的,天也真够冷的。李嗣昭示意他进来回话,那人连忙磕磕绊绊地走上前来行礼说:“汾、汾州……驿驿……驿丞,彭彭彭……”
李嗣昭一听,得,原来是个结巴。他当时就笑了:“行了行了,你也别为难了,不就是彭驿丞吗?好了,你起来。”
“某某某,卑职彭……君佑见……过邠帅!”一边说着,又躬身一礼。他大概是第一次见到身份这么贵重的大将,有点紧张,也有点害怕。可是,越紧张、越害怕就越是说不出话来。李嗣昭本来想通过他的嘴问一问前边的情形,不料却碰上了这么一个活宝。听着他结巴了好大半天,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是新任汾州刺史李存实正巧来汾州上任,顺便带来了大王的教令。说让他们一听到邠帅的消息,就立刻派马车前去迎接,这位彭驿丞不敢怠慢,昨晚跑了足足五十里山路,才来到这里。现在马车就在外边,请邠帅坐上马车赶路,免得再受风雪之苦。
听到这个消息,李嗣昭真是觉得哭不得也笑不得了。过去他与李存实此人关系不佳,因为李存实此前与李存信关系比较密切,后来李存信出事,他也就没了什么下文,不料现在倒没受什么牵连,也混到了汾州刺史的位置。不过,好嘛,为了紧紧地“看”住我,大王真是不惜动用所有的力量啊,居然这么巧,李存实就正好赶来上任了!再说这五十里风雪山路,这位彭驿丞是怎么爬上来的呢?好好好,我这就动身,别让他们再为难了。
李嗣昭临行前,杨招弟又来到他身边磕头告别。经过这一夜的休息,她好像已经缓过来了。在轿外泪光闪闪地看着他。就在这一瞬间,李嗣昭突然发现她年纪虽小,其实长得倒是很美。刚刚用雪水洗过的脸上,泛着粉嫩的红晕,嘴角下还有两个似隐若现的酒窝。一头乌黑的头发,虽然有些散乱,却黑得像乌鸦翅膀在晨风中抖动。同样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中带着稚气,也带着与她年龄不相符的成熟。
李嗣昭忽然想到,自己的府中虽然使女不少,可是却没有一个能和她相比。如果她愿意,不如把她带回去,就是让她去侍侯自己娘子也是好的嘛。可又一转念,我如今身在危途,吉凶难料,带上她干什么?他正要传令动身,却听杨招弟在车外说:“恩公,奴家想请您老留个姓名,好让小女子回去以后,给您老立个长生牌位。”
李嗣昭一愣,随即又仰天长笑:“哈哈哈哈……真是个傻丫头!自古以来,哪有长生不老之理?我李嗣昭杀人如麻,只要不短命就是天大的造化了。”其实他还想说一句,从古至今那么多皇帝在位时,天天听着文武百官们喊万岁,别说万岁了,有哪一个活过百岁的?
不过他看看站在车外的人,这句话没有说出口来。他回头又看了一眼杨招弟,对着侍卫们说了声:“动身!”
杨招弟听见这一声喊,连忙翻身跪倒磕头,眼睁睁地看着李嗣昭一行人消失在弥漫的风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