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此举与劫掠成性的辽寇何异,真真是寒了我等北人之心啊!”
说话的这位名叫韩延陵,原来也是地连州郡的,在河北乡绅中颇有人望。
他一边说,其他的人也纷纷附和。今日来访陆相府的这一群士绅都是原籍河北,在家乡广有田产的。辽寇南侵之时,他们逃离了河北,支持朝廷北伐最激烈的也是他们,原本满心盼着官军收复河北之后能够收回庄园田产,谁料想到头来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按照户部和证信堂的安排,河北收复的失地,所有的田产都要用银钱来购买,这些田庄的原主人整个被晾到了一边,就便不算是被连根拔起,也是元气大伤了。失望之下,这些人由原来鼎力支持朝廷北伐,变成了邓素和证信堂的死敌,一些人甚至已公然称邓素为国贼,积极联络,誓要扳倒邓素一党。
“韩老说的是,朝廷如此强取豪夺,与契丹人何异?”
“是啊,朝廷如此待我等,岂不叫南渡北人寒心?”
“邓素为相以来,一向骄横跋扈!”
“是啊,东宫曹娘娘小产,小龙种不保,外面流言说就是邓素使人下毒了。”
“朝堂上目无君王,侵凌同僚,打压异己,任用私人,结党营私,又以邸报司钳制言论,妄图塞住天下人悠悠之口,种种作为,比当初的陈东有过之而无不及,陆相公,您虽为副相,却是清流前辈,邓素这个心胸狭窄之辈,又何尝将您放在眼中?”
众人议论纷纷,言辞越来越出格,陆云孙微微皱了皱眉眉头,却没有表示什么。
这时,门外仆役秉道:“魏承吉魏先生来访。”
“魏承吉?”陆云孙微闭的眼中闪过一丝凛色,对面的韩延陵不由低下头去。
众河北士绅目光交错,有人错愕,有人却是了然。魏承吉乃是曹太师的心腹幕僚,今日河北众士绅前来拜访陆云孙,本是一件隐秘之事,魏承吉自然不会是不请自来。曹太师刚刚因为曹固之事,与朝廷交恶,甚至为了要挟朝廷,切断过北伐大军的粮草,清流名士大多不耻为伍。河北士绅为扳倒邓素,居然联络了魏承吉甚至曹迪,陆云孙的神情当即便冷了下来。
大宋朝廷一向以文御武,早在汴梁之变前,清流士人若不到走投无路之际,绝不会自己投靠在藩镇大帅的幕中担任清客,因为一旦“失节”,从此便受朝廷猜忌,失去晋身庙堂的机会,更会被清流疏远。是以当初揭帖之乱,陈东、赵行德、邓素、张炳等人,或隐居,或去国,或悔过,或死难,竟无一人投靠节镇大帅。这魏承吉却是个异类,他早年便投在曹迪帐下,也因此而深得曹迪的重用,他虽然不是正途出身,却也保举了品官。不过,在陆云孙等清流眼中,朝廷保持河北、西京、东南、河东诸行营,豢养藩镇武人是形势所迫,这种委身投靠的文人甚至比藩镇武人更为居心叵测,若没有这种人推波助澜,唐代未必有安史之乱。
“不才魏承吉,见过陆相公。”魏承吉深深一揖。
“老夫正在招待河北的贤达,”陆云孙请他坐下,淡淡道,“魏推官来访,不知有何贵干?”
“这个......”魏承吉语气一滞,旁边韩延陵不得已,堆笑着解释道,“邓素跋扈,天下人神共愤,,我等考虑着,邓素在朝中势力极大,又拉拢了王贵等将为羽翼,而朝中不欲与之同流合污者,除陆相公与曹太师外,已无他人能与之相抗,两边分则力弱,合则力强,所以......”
陆云孙捻着胡须,沉默不语,韩延陵讪讪地越说越是小声。
“陆相公,下官前来,不为别的,”魏承吉拱手道:“只为曹太师带两句话,倘若能够搬到邓素奸贼,拨乱反正,陆相公是众望所归,曹太师别无所求,出则就藩戍边,入则将相和睦,和衷共济,必使大宋重现中兴。”他似是久在军中,也没有拐弯抹角地劝说,说完后便看着陆云孙,等待他的决断。众河北士绅也沉默下来,期待地看着陆云孙。他在朝中是一人之下,百官之上,又俨然为江淮盐场州县士绅的代表,而曹迪手握襄阳军权,又与宫中遥相呼应,他二人如果能联起手来,扳倒邓素就指日可待了。
书房中一时安静了下来,陆云孙脸色阴晴不定,他缓缓地抬手端起茶盏。
“魏大人。”
“下官在。”魏承吉不由自主道。
“诗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如今北伐紧要关头,上下正需和衷共济,一雪国仇家恨,曹太师若念大宋养士百年,存着将相和的气度,与其留待将来,不如便从现在开始。”
陆云孙说完,平静地看着魏承吉,手里端着的茶碗却一直没有放下。
茶雾氤氲,让人有些看不清他的眼神,魏承吉却觉得仿佛赤身**地站在一个衣冠整齐的人面前一样,心头涌起无限羞耻之意,脸一阵红,一阵白。到了这个地步,旁边的河北士绅亦无人敢于开口圆场。“这些人倒也不是全无羞耻之辈。”陆云孙叹了口气,他虽然在朝中隐然与邓素相抗,但究其本质,二人秉持之道不同而已。道义之争,若仅仅为了扳倒邓素,便以北伐国运为赌注,这是“小人”所为。“国家疮痍未复,北伐若有差错,只怕最后一丝国运也丧失了。邓素藐视皇室,权倾朝野,钳制言论不假,但这个关键时刻,整个大宋却再也经不起一场折腾。”
想到此时,陆云孙叹了口气,只挥了挥手,让魏承吉和众河北士绅退下。
“邓素小儿,老夫所能做到的,也只是这个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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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中的蜡烛快烧到尽头,邓素批阅完堆积如山的奏折,喝了一口参茶,精神不觉一振。
人参和海参,这两种辽东盛产的东西,经过赵行德介绍到中原,如今已大行其道。
人参有提神醒脑的大用,普通人晚上喝了就睡不着,但邓素却恰恰相反,因为日理万机过于疲乏,睡觉前若不喝上一杯参茶,回一回神,反而会睡得不好。他长长地呵了口气,站起身披上黑色的大氅走出书房,静静站在台阶前,仿佛在观看相府中的雪景,良久之后,他才缓缓步入相府中的签押房,在休息之前,还要再处理一些突发的情况,已成习惯。早已等候在签押房外的邸报司散官卜准志走上前,恭恭敬敬地低声禀报了陆相公上发生的一切。
“相公,魏承吉身为朝廷命官,擅离驻地,私会朝廷重臣谋乱,要不要......”
“不必,”邓素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先看着他,北伐要紧。”
“是。”
“扬州那边,代我传一封书信给苏同甫先生。”
邓素的语气流露出一丝歉意:“户部和兵部那边,未必体会得到苏同甫的难处,不过,国事要紧,河北兵民无御寒之衣,无隔月之粮,无杀敌之箭。河北券若不能如数凑足银钱,北伐大事危矣。我知道苏先生的难处,但为了国家中兴,不得不请苏先生全力筹措,切切,切切!”毛笔饱蘸徽墨,在宣纸上运形如风,写到最后这“切切”数字时,执笔的书吏的手不禁微微一颤,字迹墨色又浓,又黑,仿佛带着无数的期望。
窗外,圆月高悬在漆黑的夜空中,天阶夜色凉如水,二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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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拂晓,扬州证信堂的衙役胆战心惊地从门缝往外望着。
三楼的主薄房中,众账房掌柜聚在一起,人人唉声叹气,有人从窗户缝儿里偷偷往下看,很快又受惊地转开目光,面如死灰。证信堂外面的大街小巷聚满了人群,整整一夜没有离去。虽然厢军和衙役在竭力维持秩序,但不安和愤怒却在人群中不断积累、发酵,嘈杂的议论和不时发出的喊声,弥漫着难以言喻的危险。
短短两天时间,南海券和河北券的价格从山巅跌落到了谷底,从证信堂发售价钱的好几倍,跌倒了不足发售价的一半。饶是如此,还是卖不出去,因为已经没有人敢再买了,只有一大堆惶恐不安的人挥舞着手里的纸片在大吼大叫。后来,不知谁带了个头,有人喊道:“让苏同甫出来,我们买的河北券都不要了,退银子!”一时间群情汹涌,局面顿时乱作一团,甚至有市井刁民企图冲上三楼直接找苏同甫理论。把守证信堂的衙役和厢军将闹事的百姓赶出大堂,这些人又在堂外的大街小巷聚集不去。天知道这些“凶徒”会做出什么样的事?证信堂的管事都不敢回家了,只能挤在账房里过了难熬的一夜。
“百姓聚众闹事如此厉害,简直就和宣和年间砸了织造局衙门那次不相上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