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从未想过要面对死亡的恐惧。或许死亡的那一瞬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要内心备受煎熬的苦苦等待那一刻的到来。我不想死,我不希望死,即使知道奶娘因为我所以才会被禁锢在这里,尽管知道那些侍卫并不喜欢我,但我依然没有想过自己会死。
很矛盾对吧?很可笑对吧?明明是自己做出的决定,明明知道这样就可以让所有人得到幸福,可是在自己期望的命运面前却踟蹰不前,我还不想死,我不要死去,我害怕就这么一个人孤零零的离开。奶娘,每天都会准时给我们送来食物的大叔,还有那个烧饼摊的老板,即使我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冷意,即使我不知道他是否喜欢自己,但我还是想要活下去,对,就像那座矮墙外的一个平凡普通的孩子一样活下去。
或许在那一瞬间我的思绪突然飞回了过去,亦或许这仅仅是一个刚刚才开始的梦。我梦到的不是娘亲,而是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奶娘,有一个小小的庭院,狭小的庭院中有一棵每年都会落樱如雪的梨树,当调皮的我再不愿安安分分的走在青石铺成的地上时,它的最矮的那根树杈恰好能承受着我不重的分量。于是我便想着要如何才能爬上去。低低矮矮的树杈,对于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确实显得有些遥不可及,或许我应该在那棵树下放一个长凳,或许我应该先去找几块厚实的砖头。
可我在家里并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让我顺利爬上那个树杈的工具,没有长凳,没有砖头,干干净净的庭院里一切都显得那么干净,就连长在青石缝里的小花小草也似乎在主人精心呵护之下显得一尘不染。当然这些全都是奶娘的功劳,虽然打小就一直跟她在一起,但美丽娇柔的奶娘现在对我来说依然是个拥有着无数光环的谜。如果不是不知什么时候便喊习惯的奶娘这两个字的话,我想,我一定会把她当成我的亲娘吧。
当渐渐懂事的我终于在读书写字中知道那两个词的不同时,我的心里竟然有些微微的失落。她只是我的奶娘,对茫然不知的我来说这个世上还有一个比她更亲近的人存在着,可是,那个本该像她一样在我身边,无微不至的照顾我的娘亲究竟在哪里?我不知道,也不愿知道,对那个未曾谋面的娘亲的幻想,也在奶娘对我的悉心照顾中一点一点的淡忘。只有在心里,我还存在着一丝小小的希冀,我的娘亲原本就是那些坏人们杜撰出来的东西,奶娘才是我真正的娘亲。每当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躺在奶娘臂弯里的我偷偷地望着那个总会有一个又一个的新奇的故事哄我入睡的人精致的脸,我便总有一种她会突然从我面前消失的感觉,我害怕自己的感觉,害怕她真的会丢下我一个人不管,我害怕我的预感总有一天会变成现实。
仿佛察觉到什么的奶娘轻柔的揭开被我突然抓着盖住脸的被子,动作就像是努力想要讨主人喜欢的猫那般搔搔我的耳朵,或者挠挠我的胳肢窝,她就像是个和我同样大小,同样顽皮的孩子一般用任何能想到的手段企图把盖子我头上的那床被子取下来。
我甚至能想象到她担心的双眸,我甚至能猜到她内心的茫然。围困我的黑暗仿佛是一只牢牢抓着我的手,在漆黑的看不到一丝光明的四周徘徊着,像只贪婪的野兽般的吞噬着我心里的恐惧和不安。我害怕她会突然离开,我害怕我一旦揭开被子奶娘就会突然从我面前,我害怕心里的那个一直在狞笑作响的声音,害怕她终有一天会永远的离开我。大概这无边无际的黑暗才是我的朋友吧,仅仅揪住被子一角的手中,湿湿的全是冷汗,我害怕心里的那个声音会变成事实,我害怕那个预言会瞬间改变我的世界,把一直都会对着我露出柔柔的微笑的奶娘从我身边带走,留给我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世界。
“离儿,你在害怕吗?”奶娘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即使在无光的被子里惊恐的睁大眼睛的我仿佛也能看到她留在唇边的微笑,我能感到她将我抱了起来,我能感觉到她怀中的温暖,我甚至能看到她正在睁大眼睛盯着我看。
一只纤细的手轻轻盖在了我微微露出四根小小的指头的手上,似乎在为我擦拭手指间的冷汗那般轻柔,干燥的仿佛还带着一丝奶娘身上惯有的熏香味道的丝巾从我紧紧攥着的手中渗进来。我缓缓地睁开眼,那一丝缝隙彷如是一颗正在萌发出生命的蛋壳般那么脆弱微小,我紧张的松开一只手,像是一只不愿过早离开温暖蛋壳的小鸡一般用手背遮住了眼:“奶娘,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对吧?”
奶娘愣了一下,那只手也一下子停在了被子的边缘,我能听得出她心中的犹豫和挣扎,我甚至能看到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我又把被子撑开了一些,小心翼翼的探出一只手又问了一遍:“奶娘,你一定不会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对吗?”
奶娘忽然笑了,那只温暖而又纤细的手紧紧地把我的手攥住,我能听到她柔柔的对着我:“傻孩子,我怎么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呢?”说罢她像是早已看到我的小心思那般拉起我的小指头,“不信咱们拉钩!”
我慢慢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看着近在咫尺的两只紧紧钩在一起的小指头,心里的那个如梦靥般的声音,却再也听不到了。奶娘告诉我说,如果有一天她离开这里,一定会把我当成一个小枕头一样背在身上。我却摇摇头说,如果奶娘会陪着我,我宁愿一辈子都留在这里。在那一刻,仿佛得了什么新玩具的我竟然没顾得上多看奶娘一眼。我常常在想,如果那时我看到奶娘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忧郁的话,大概就不会想要把她留在身边了吧。
黄昏的晚霞是我最喜欢的景色,那仿佛阳光烧尽的金橘色就如同是一位从天上落下的仙子在向世人炫耀着她的霓裳,我常常想,如果奶娘能穿着那样一件衣服在云端翩翩起舞,那人们大概都会以为她是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吧。
黄昏的景色的确令人陶醉,但我更喜欢看到的是那些晚饭前出来嬉闹玩耍的孩子,我羡慕他们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样子,我羡慕他们可以互相之间尽情嬉闹的样子,我羡慕他们可以在外面玩耍,我羡慕他们脸上并不孤单的微笑。不像我,只能孤零零的待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
大概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吧,那些从墙外走过的小孩子终于发现了我,我很兴奋的朝着他们挥手,但他们都冷冰冰的看着我,根本不给我一丝一毫的机会。
“喂,你们叫什么名字啊?”我把手握着喇叭状,冲着他们大喊,可是他们退的越远了,就好像在我身边站着什么凶神恶煞的动物似的。我努力想要寻找周围任何一丝跟他们不一样的地方,却什么都没找到。但我从他们的眼睛里的的确确看到的是一种恐惧,那并不属于我所看见过的任何一种恐惧,甚至也不是害怕陌生人的孩子在见到新邻居时的那份紧张,在他们的眼中我所见到的,仅仅是恐惧。
我很可怕吗?我能清楚的感觉到他们在害怕我,我也能清楚的感觉到他们害怕的不仅仅是我,还有我身后的这个小小的庭院,还有,我所拥有的一切。我不知道他们在害怕些什么,或许,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吧,他们并不是在害怕什么,他们仅仅是在讨厌我穿着华丽的衣服,高高在上的样子。
奶娘禁不住我的苦苦哀求,在第二天给我换上了一套即使寻常人家都看不上眼的衣服,她把我的头发编成和其他孩子一般无二的小辫子,我再也不肯用玫瑰花瓣泡过的水洗澡,我害怕身上会因为有让他们感觉奇怪的味道而讨厌我。
奶娘很好奇的问我要做什么。那是我对她撒的第一次谎,也是唯一的一次,我要在找到一个愿意和我说话的朋友之后再告诉她,可当她那双宛如秋水一般清澈的双眸朝着我望过来时,我却感到自己的秘密已经被她看穿了般的什么也藏不住,我感觉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那天送菜的大叔在门口耽搁的时间特别久,从那扇被奶娘虚掩着的门缝中往外瞧时,我能清楚的看到那个大叔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我能清楚的看到当一向待人谦和的奶娘在跟那个说过什么之后他的脸色就变得更难看了。
我很好奇他们在说些什么,令我更好奇的是那个大叔那张难看的脸,虽然他原本就长的很难看,巨大而又丑陋的伤疤斜斜的从他脸上划下,差点就要把他的鼻子豁开,令每一个看到的人都不禁害怕。我想知道奶娘究竟对他说了什么才会让他露出那副表情,但无论我怎么纠缠着奶娘一遍又一遍的发问,她总是笑着把我抱起来一个字都不肯说。
切,奶娘真小气,我不禁在生奶娘的气。可当我再一次因为害怕而躲在门后,紧张的看着那个每天都会准时送菜来的大叔神秘兮兮的递给奶娘一个口袋后,所以的紧张跟害怕全都变成了对那个口袋的好奇。
“那是什么?”我瞪大了眼睛问,一点儿都没有注意奶娘已经关上了房门。被留在院子里的口袋像害怕似的猛地朝着另一个方向窜了一下,却又像马上意识到根本不可能逃走似的变得一动不动。
“是什么你猜猜?”奶娘微笑着把我的眼睛蒙上,然后,一个带着特殊气味的东西爬到了我的怀里,又轻轻的跳到我的肩上。
那只捂着我眼睛的手也松开了,一条可爱的尾巴调皮的从我的鼻尖扫过,在奶娘好容易才把我大张着的嘴里那些白色的毛弄出去之后,我终于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那个正坐在我肩头梳理自己背上的毛的小东西也仿佛吓了一跳似的把尾巴上的毛全竖了起来,张开粉红色的嘴叫了一声之后,很是机灵的躲到了奶娘的背后。
是一只猫。是一只花白颜色的猫,而且还是一只花白颜色,只会奶声奶气叫出很小很小声音的猫。
原来是只小猫。我笑了,还记得有一天一只猫突然从隔壁邻居的房上窜了过来,像是在嗅着什么香气似的在院子里徘徊了好久都不肯离开。我想要悄悄的走过去把它抓住,但在它用仿佛是在嘲笑我的目光盯着我看了一眼后,它便很轻松的窜上了那棵大树,用居高临下的目光盯着我看了半晌,似乎在嘲笑我的低矮般的轻蔑的搔了搔尾巴,很快便像是个玩腻了这个游戏的孩子似的轻盈的离开了院子。尽管那天奶娘使出了浑身解数才把我哄住,可第二天她答应用桂花糕把那只猫引诱过来的计划却一点儿都没有效果,每次当我浑身沾满了灰尘的从地上爬起来时,那只看上去很笨重的猫却总是已经在那棵树最高的那根树枝上不停的晃悠着,不管手里攥着一块儿桂花糕的我怎么在下面挥手它都不肯下来。
几天之后,它或许已经完全熟知了我的计划那般,总是故意蹲在那里把放在地上的桂花糕吃的七七八八之后才像是看到跑在半路的我那般不慌不忙的叼着剩下的桂花糕窜上大树,有时它甚至还会等到我快要接近最低的那根树杈的时候才再向上窜一下,还有一次,它直接像带着一副厌倦了这种游戏的表情跳了下来,在我的脸上重重的踩了两个梅花印之后才重新窜上墙离开了。
奶娘抱着好像快要哭的我,带着一丝仿佛有些歉意的笑容把我搂在怀里,她亲手把我脸上的泪珠儿抹去,她说,以后她一定会把一只小猫送给我。可当她真的把小小送给我时,我却早已忘记了这件事。于是,它不再是一只猫,它是小小,而小小则是我最喜欢的朋友。
小小总喜欢打呼噜,在它极不安分的离开那只我特意给它铺了一块儿干净棉布的篮子后,最常做的一件事便是挤进我的被子里把柔柔暖暖的身体缩在我鼻子底下,然后用它一贯会用的伎俩将整个毛茸茸的尾巴悄悄放进我大张着流出涎水的嘴里,或者是用怎么想都觉得会很痒的尾巴梢去鼓捣我的鼻子。就在我从迷迷糊糊变得半醒半睡打了一个喷嚏后,它才像是一个调皮的孩子做够什么恶作剧似的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眯着眼睛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直到那杏红色的鼻尖快要碰到我的嘴唇才停下来呼呼的打起呼噜来,而那时我已经完全清醒了。
奶娘每天都会悄悄起身来监督我是否真的睡熟,而每次当她摸到我的胳肢窝时我总会忍不住偷偷地笑出声来,当然,我的两只手全都放在了一个毛绒绒的东西上。就这样,小小的调皮就成了我可以不用那么早睡觉的最好的借口,有时小小甚至会躺在奶娘的被子里,如果我抓不住那条小小的尾巴的时候总会滚到奶娘的怀里像小小经常在我怀里做的那样蹭来蹭去,直到奶娘把咯咯乱笑的我牢牢抱住。
但我从未想过那一天会这么早的结束,我想,大概是因为碰到那个男孩子的关系吧,我一直,一直都想要把他忘记,但直到这个记忆的终结为止我才明白,自己一直都没有忘记他。(。)